夜已极深了。
越青山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光,只有不远处的树丛中,几点萤火散乱地慢慢飞着,时不时被不明源头的声音惊动,倏忽间就沉进纠缠的灌木里。
自从……这座山上已经许久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了。
然而今晚注定与寻常不同。
遮着月亮的云雾散去,并不明亮的月光勉强探进树影里,能看得到半山腰上有个矮小的身影,正在缓慢地前进。
这竟然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生得可爱,嘴唇红润,肤色雪白,头发一丝不乱地束着,衣服的质地与做工都十分上乘,只是因为有些阻碍行动,被他将衣服下摆塞进了裤子里。
他的靴子有些脏了,露在外头的皮肤被树枝剐蹭出几条红印子,表情也十分紧张。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完全就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金贵少爷。
越青山虽然不高,但人迹罕至,再加上山里不可避免地有许多危险的野兽。像这样的一个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间里,出现在这个地点的。
他手里只拎着一盏要亮不亮的提灯,提灯的外壳很旧了,有风霜侵蚀过的痕迹。灯芯是特质的棉绳,现在只剩下短短一点露在外头,勉强维持着自己身为灯芯的最后一丝尊严,光线暗得只照得到身前几步路,似乎随时有熄灭的危机。
此地植被繁密,就算是白天进山,说不定也会迷路,更何况是晚上——每一寸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都仿佛藏着会吞噬血肉的怪物。
孩子可能是走得累了,又或者山路实在崎岖难走,况且照明的光线几乎约等于没有。纵使他走得再仔细,也还是一个不小心,就绊在了一处凸起的老树根上。
他小小地惊呼一声,随即又把声音憋在喉咙里,连蹭破的裤子都来不及查看,就谨慎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侧耳听了一会四周的动静。
似乎……没有惊动什么东西。
沈连星仔细护住了手里的提灯,心惊胆战地看着那点微弱的火苗左右摇摆了两下,仿佛马上就要熄灭似的,又颤颤巍巍地重新燃起来,十分励志。
他的时间不多了。
沈连星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眉眼,将另一只手塞进衣襟里摸了摸,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灯火苟延残喘地在黑暗里坚强地摇曳着,若是在火光熄灭之前还不能完成任务,在这山上,他就只有送死一条路可走了。
沈连星不想死,没人愿意死。
晚风拂过山峦,树叶窸窣作响。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继续向前走的时候,这弱小的孩子身后,刚刚绊倒过他的那棵老树上,缓缓地探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阴影逐渐地盘下树来,鳞片和肌肉收缩时发出轻微的细响,似乎是在移动的过程中碰到了什么东西,一只残破的野兔‘噗’地摔在了地上。
那兔子倒没有被吞食过的痕迹,如果仔细看过去,就会发现它只在腹部最柔软的一块地方破了一条寸许长的小口,伤口处诡异地发黑、萎缩……
但是却没有腐烂。
阴影终于全部下了树,黯淡的月光穿过杂乱的枝叶,勉强揭示了阴影的真容。
那是一条体型巨大的蛇。
蛇没有声带,它将颌骨诡异地大张着,分叉的舌尖用心险恶地悬在空气中,轻颤着探向前方。
显然是孩子刚刚的磕绊惊动了它。
蛇很快地嗅到了陌生的气味,于是兴奋地把行迹掩藏在草丛里,无声而迅捷地追随着孩子幼小的背影。
孩童终于下定了决心继续前进,现在仍在山间跌跌撞撞地走着,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将至。
……它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人了。
黏稠的恶意像淤泥似的攀附上后背,沈连星低着头假装没感觉到,后背紧绷起来,尽量加快了行走的速度,仔细地听着背后发出的异常响动,一边默默攥紧了怀里的东西。
没人想让他活着回去,那些人趁家主不在,塞给他一盏寿命将尽的提灯,强送他上越青山。打着考验的旗号,叫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来对付那条盘踞在山腰的畜生,根本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他死在山上。
凭什么?他偏不让他们如意,他偏要——
身后鳞片与草叶摩擦的声音逐渐增大,混合着蛇类特有的嘶嘶声,寻常体型定然发不出这样明显的声音,那蛇的体型,哪怕不回头看,沈连星也能想象得到。
猎物近在咫尺,弱小得像鸟巢里绒毛未褪的雏鸟,无处可逃。
巨蛇已经连谨慎都懒得谨慎了。
……再拖下去,它说不定会直接缠过来。沈连星只是一个孩子,如果被它缠上,绝无一丝挣脱的可能。
沈连星微微扬起头,神色里带着点几乎不像他这个年纪孩子的成熟。他的目光毫无焦点地在天上刮了一圈,什么都没看到,终于停下前进的脚步,缓缓地转过身,看清了身后那条蛇的真面目。
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可怖一些。
巨蛇跟着停下,盘在他身前几步远处,只将前半截身体支起来,就已经比它面前的孩子还要高了。
山间夜里极阴冷,山风刀似的卷下山去,剜过孩子苍白的脸庞。沈连星浑身都在无法遏止地颤抖,在这个瞬间,他几乎感受不到寒冷和恐惧,只有不甘,极端不甘——以及磅礴的愤怒。
就是这长条的畜生,悄悄潜进烟景城里,吞吃城中无数居民,绞杀了两个上山的猎户,又咬了第三个,叫他拼了命地跑回城里……然后死在了所有人眼前。
——他们竟然还要尊它做山神,要给它供奉。
凭什么,就凭那占星楼上几个老东西装神弄鬼,请出来的‘神谕’么?
沈连星死死地掐着怀里的东西,那玩意是金属的,边缘锋利又冰冷,在他掌心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印子,很疼,但疼痛能让人保持冷静。
他刚刚才拿到的,还没真正学会要如何使用,也不知道这东西的威力如何……
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有一次机会。
沈连星瞳孔放大,直面大蛇猛地贴近过来的巨口,那尖锐的獠牙顶端已经渗出了黏稠的液体,在惨淡的月光下折射出花花绿绿的颜色,显然毒性相当凶猛。
只是擦了个边儿,就能让人在极端痛苦中死去……
他听见那个猎户痛苦的呻吟,像濒死的吐息。
他听见苍老的叹息,来自久远的过去。
鳞片蠕动着蹭过地上的枯叶、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黑暗里夜枭谨慎地发出两声鸣叫、萤火虫钻进草丛里。
周遭一切声音仿佛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感官失调,时间被拉至无限长——
他听到很轻的一声:“咦?”
有人破开迷障,似一团燃烧着的烈火,摧枯拉朽地烫开夜空。
沈连星几乎是茫然地抬头,挡在他身前的是个看上去有二十来岁的青年,穿着身很利索的衣裳,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马尾,背对着他,看不清面目。
青年手里头握着一长一短两把弯刀,短的那把当当正正架在巨蛇的毒牙中间,叫它一时间难以挪动脑袋,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干什么这么着急,你赶着投胎去么?”
那声音清亮,轻飘飘地勾人耳朵,几乎是带着一点笑意的。
沈连星站在原地,默默地把掏出了一半的东西又塞回去。
巨蛇仿佛能听懂来人说了些什么,当即愤怒地一甩尾巴,借着尾巴撑地的力从弯刀桎梏中脱出来,长尾带着风扫向青年,誓要将这胆大包天坏蛇好事的家伙拦腰折成两段。
青年脚不沾地,头也没回地后退两步,顺手把沈连星捞起来,找了个结实的树杈上放好,嘱咐道:“等我一会儿。”
沈连星匆忙一扫,终于看清他的正脸。
……竟然是个标致的美人。
美人放下小累赘,转身专心地杀蛇去了。
巨蛇可能是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感到十分恼羞成怒。它立刻把什么小孩都忘到了一边儿去,决心专心致志地对付这青年。
明明是个畜生,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仿佛能读出阴毒的情感来,死盯着青年不放。
它慢慢地扁起身体,三角形的脑袋正对着青年,摆出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
青年双手架起弯刀,很有礼貌地对蛇点点头,声音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你好,幸会,我赶时间,长话短说,能不能麻烦你自己去死一死呢?”
这蛇但凡能出声,现在应当已经开口骂他了。
可惜它不能,于是巨蛇只好张大嘴,带着一身腥风血雨地扑过来,决定直接把这出言不逊的家伙给一口吞了。
“唉……”青年长长地叹息一声,反手握着两把弯刀,手臂交叉,看准了巨蛇扑来的时机,在那獠牙将将凑到他鼻尖的那一瞬间手臂发力,两把刀互相一别,那刀刃异常锋利,削进巨蛇的鳞片里毫不费力,剜肉之轻松愉快,就像是从河床里挖出一块淤泥。
一切仿佛都停滞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