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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生死劫

山中不知岁月,只有落下雪来,山里的人才知北边的风已到南边。

往年这个时节,山上的雪已几尺厚,连着门外的松枝都得压折半数。今年的雪来得晚些,直到林子里枝头上剩下的几枚果子都被鸟雀吃完了,第一场雪才慢悠悠地落下。

一旦落雪,整座山里就只剩道观中还有些烟火气。

道观中住着一位老神仙,不受香火,不开观门,整个道观中除去几个道长收留的小童便只剩几只鹤和鹿是活物。但山中人不知道,其实除去他们和它们,道观里还住着一位小道长,按照俗世来算正是弱冠之龄。

“小道长每次出门都会换下道袍,出去至多三个时辰,至远山下小镇。山中能有几人见过他?”

观中年纪最大小童叫三七,抱着浆洗好烘干的道袍走在最前面,说着道观里的新鲜事儿。后面跟着的几个也都是捡来的孤儿,一串儿缀着,活脱脱一群雪地里的小麻雀。

新来的小孩儿之前是个小乞丐,如今叫丹参,他眼睛亮亮地看着三七抱着的道袍:“三七哥哥,那我们能做道长吗?”

三七撇撇嘴,一字一顿:“不——能——”

“哎?为什么?”小麻雀们顿时炸了锅,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闹起来。

眼见着前面就是小道长的房间,三七忙跺了跺脚,从道袍中伸出手指示意这群孩子噤声。压下他们之后,三七不肯再带他们往前走,只让他们在转角处候着。自己理了理衣裳和手中的道袍,走到小道长门外,轻轻叩了叩房门。

门开了,屋内没点火炉,和屋外差不多冷。

三七将道袍递过去:“小道长,这是新做的道袍。”

屋内的人伸手接了过去,小孩儿们挤在角落伸长了脖子看新鲜,只看到一只修长的玉雕一般的手。接了道袍,那只手又端着一盘桃酥递给三七,轻声说了句什么,朦胧在北风中隐隐约约的听不大清。

三七道了谢又转达道长的话,叫小道长去他屋里一趟。

另一边的门也被打开,小道长走了出来似乎才发现外间在下雪,他凭栏远眺,轻声叹道:“下雪了。”

挤在墙角的那群孩子们第一次见到这位小道长,若不是三七之前说过,他们必然不信这个小道长正是弱冠之龄。小道长此时未束发,披着一身旧道袍,虽长得高高瘦瘦,身姿如鹤,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后山刚出生的鹿崽子一般。瞧之不过十五六的模样,比三七大不了两岁,根本不像是二十的人。

许是察觉到这边的人,小道长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他又披着那身旧道袍走进去,关门前对三七说他知道了。

三七捧着一碟子桃酥过来,小雀儿瞧着他的颜色一拥而上,将那盘子里的桃酥一扫而空。

“好了,小道长也带你们见了,下午给我老实打扫藏书阁去!”

“好!”

小道长是这道观的第二个主人,他是道长带回来的孩子。道长后来捡三七回来时,小道长已经会画符篆抄经书了。道观里的人变成三个,虽说平日两位道长都不怎么说话,但对三七来说,这就是他的家。

小道长姓江,名浮白,是道长取的名字。

这种沾着酒气和诗性的名字原本不适合一个道士,但道长作为师父已经不像道士了,所以江小道长不像道士也没什么。道观一年到头都关着门,起初三七甚至不知道观里的吃喝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后来,跑腿跑多了,他才知道,这个道观里的所有开销都是小道长画符纸抄经书换来的。

至于这些物件为什么值钱,三七猜大约是来自道长的落款——道玄真人。

世上道观千万,道士万千,但敢自称“真人”的掰着手指头也能数清楚。江湖上的这些“真人”们或是有本事,或是有背景,大约三四十年前,因着皇帝沉迷道学,连带着江湖武林都弄出些论资排辈的名号来。名号和印章事小,但道门真人是唯一勾连起庙堂和江湖的一群人,“真人”背后都勾连着修士和江湖难以衡量的人脉,所有被称为“真人”的道长都是名扬天下的。

不过,三七以为,他家这个道长应当是所有“真人”中最神神秘秘的一位。

雪天日短,山上云雾本就厚重,下着雪一整日都是阴的根本瞧不出时辰光景。三七每日未时一刻都会带着那群孩子去四处打扫,还有后山养着的那些鹤和鹿要照看。这个时候,道观里就只剩下师徒二人。

江浮白换了新的道袍,没找到木簪,直接用发带束了发便出门往他师父那里去。

师父平日多是清修,偶尔出关,不过是交代些琐事,或临时起意吩咐三七下山去买东西。算起来,江浮白也快一个月没见他师父人影了,今日喊他不知是又想起了哪一出。

一路过来,走到门外时,江浮白便嗅到了松枝的气味。

他师父号道玄真人,平日里盖个章的经书都已足够养活这个道观,起卦更是外人见都没见过的。起卦前沐浴、焚香、斋戒是惯常事。但他师父也和常人不同,沐浴变成净手,焚香不过是捡把松枝扔进炭盆里,斋戒也被缩成一顿饭的素食。

推门进去,果然见炭盆外面还有没烧完的松针。

有时候,江浮白觉得他可以直接结印掐指,大可不费这个力气敷衍。

道玄正在煮茶,闻声也不抬头,在对面的小茶碗里倒了一碗茶:“坐下吧。”

江浮白依言坐下。

两人面前的茶桌上码着卦筹和卦钱,但道玄没有用,他细细看了看江浮白的模样,摇头叹了口气。若是换作旁人,只怕现下心里已开始打鼓,但江浮白自小见惯他哄人的样子,早已心如磐石毫无动摇。

道玄见忽悠不过,便实话实说:“浮白,为师今日起卦,算的乃是你的道。”

江浮白放下茶碗疑惑:“弟子的道?”

“正是。”道玄捻了捻手中的松针,望着外间的雪光说着,“天地之道合于众生,物从道生,物从道行。你既已入道且小有所成,自然也该从小道悟大道。”

这话却是正经话,江浮白微微垂头,聆听训示。

道玄笑了笑,说起他的卦:“为师今日之卦言你将有生死之劫,生劫在人世,死劫也在人世。‘无为为之而合于道’①,你自入道门便远人世,现在看来,你也该下山去了。”

江浮白没有惊讶诧异,也没有疑惑不明。

他师父虽然在小事上不着调,但却是个修道奇才,即便蜗居山中数十载道也对山下万物了如指掌。他的道心至纯至坚,又如风似雾,宛如天生便是为了修道而生的。江浮白知道自己资质不及师父,若要感悟大道下山不过是迟早的事。

江浮白拱拱手,温声问道:“不知弟子该在何时下山?”

他师父笑了笑:“你想下山时便下山,何时都好。”

这意思便是他不做主,全看江浮白自己。

江浮白道了一句弟子明白后便起身出门,开门时门外风雪正劲,道玄手上的松针被吹进炭盆中。火舌一燎,松针香气便又荡荡悠悠地萦绕在屋中。

江浮白将那熟悉的气味留在屋内,独自迎着风雪出门。他在这山上住了二十年,自有记忆开始,山上的风月松鹤便是他所知道的人世全部。后来入道修行,师父要他去看人世红尘,他便下山去镇子上看。他曾在藏书阁走过五湖四海,名山大川,自己正经见过的却仍不过是山下那小小一隅。

春三月,山头桃花长了新枝。他于屋中静坐,闻山谷樵夫伐木之声,江浮白突然决定要下山历练。

次日,他辞了师父,换下道袍便要下山。

三七带着一群孩子泪眼汪汪地在观门口送他:“小道长,你何时回来呀?”

江浮白应付不来这些小家伙,认真思索片刻却也答不上来,最后只得模棱两可:“待我渡了劫便回来。”

“小道长,你多保重。道长和道观有我们在,你屋子里养着的小龟我也会好好照料的。”三七拍着胸脯保证,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已经是这道观中最可靠的人了。

江浮白笑了笑:“那就有劳你了,我会遣人送信回来的。”

“嗯!小道长保重啊——”

下了山,仍是熟悉的小镇,这个镇子地方不大,算是因商道和渡口聚起来的一群人。起初是个荒村,只有来往行客,不知何时有农户樵夫在这里定居,渐渐的,也有了一个镇子的热闹模样。

江浮白穿着惯常的青布衫,刚走到渡口便被船上的船夫认出来了。

“哟,小公子又来了,可还记得我?”

船夫是个走南闯北卖力气的,从前是漕帮出身,后来娶妻生子便脱身出来自己弄些营生。约莫是两年前,江浮白下山时偶然遇见他,代笔替他写了一封家书。船夫彼时身无分文,只好承诺往后捕鱼时会分他一些作为酬劳,只是江浮白下山不多,分来分去也就到手两尾鱼而已。

不过,这船夫是个重义的,一直记得他。

江浮白点点头,船夫知道他要出门后便邀他上船。

船夫问他:“小公子,你是要去哪里?探亲还是访友?还是说要去考功名?”

这般年纪,又是这般打扮,举止有礼,还识字,确实像个读书人。

江浮白看着江水滔滔,心里有了打算:“您这次的生意最远是要跑到哪里?”

船夫愣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去江南。”

“那便劳烦带我一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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