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青斜镇又开始下雨。
秋醒仰躺在竹席上,睡前握在手心的蒲扇在他熟睡时掉在了地上,屋里的窗户向外敞开着,风把那两块上了年头的红漆木窗吹得吱呀乱晃。
青斜镇只有秋家种的有芭蕉树。
据说是因为他们祖上有一位官至翰林学士的文臣喜欢雨夜题诗,便在窗边种了大片芭蕉树,逢雨便劈啪作响,正好应个“隔窗知夜雨”的闲情雅趣。
秋醒并不能从中领悟到老祖宗的雅趣,他睡眠浅,容易惊醒,因此只觉得吵。
桌案上的素描纸被砚台压住一角,杂乱的纸张被风吹得鼓起来,猎猎作响。
床榻上的人终于不耐烦,猛地坐起来,然后起身跪坐在残留他体温的竹席上,手支着桌案伸长胳膊去关窗,手臂收回来时皮肤上潮湿的一片。
窗台上有一盒抽纸,也被雨打的半湿不干,他胡乱抽出来几张擦干净手臂上的雨水,拾起来蒲扇重新栽进床铺里。
清晨时雨还没停,白梅刚从镇里的杂货铺买了新花铲回来,单手收了雨伞挂在墙上。
她把花铲放进装着玫瑰花种子的编织篮里,在院子里忙活了半天也没见秋醒下楼,正准备上楼喊他起床吃早饭,大门便被人推开了。
来者脚步匆匆,白梅随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掀开竹帘正对上宋二嫂那张笑盈盈的红润圆脸。
“宋二嫂,”她不明所以的打量着女人难掩喜悦的脸庞,疑惑道:“怎么这个时候来?早饭吃了吗”
宋二嫂家离这里不近,也不知道是逢了什么喜事,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哎呦吃什么早饭啊,小妹你不知道,你们家隔壁新搬来个小伙子,模样精神得很,个子比咱们镇的大牛还高。”
白梅闻言心下了然,她记得宋家有三个孩子,小女儿和儿子都成家了,只剩一个年纪最大的大女儿,宋二嫂这么兴奋,兴许是很中意隔壁新搬来的小伙子,急哄哄的想要把姑娘嫁出去。
“二嫂子,”她从屋里掂出来把藤椅,示意宋二嫂坐下说,“小妹知道你着急,但是婚姻这种大事是将就不得的,你可知道隔壁那小伙子品性怎么样,叫什么,在哪里工作,有没有婚配。”
宋二嫂干巴巴笑了笑,双手不自在地攥在一起,“还没来得及问,瞧我这脑子。”
“什么都不知道也敢上赶着认女婿,”白梅有点无奈:“急着嫁姑娘也不是这么个办法。”
“是是是,你说得对,我是该打听清楚的,就是……”
“怎么?”白梅喝了口花茶,抬眼看向吞吞吐吐的宋二嫂。
“唉,还不是我们家那个姑娘要面子,脸皮薄的跟张纸似的,硬是不让我去人家家里打听情况。”
说到这里,宋二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说说她都这么大年纪了,连个对象都没找过,面子它能变成老公吗?”
白梅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急忙开口打住:“好了好了,二嫂子你别着急。”
“我能不急吗,”宋二嫂拍了下大腿,“咱们镇里没出嫁的姑娘可不止我们家这一个,你说这要是去晚了女婿没了可怎么办?”
人家好端端一个小伙子,硬是被宋二嫂说的像是超市大抢购的珍贵单品。
“行了二嫂子,”白梅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们家秋秋去打听是吧。”
“可不是嘛,”宋二嫂顿时喜上眉梢,“这不是住得近,秋醒又是个男孩,打听着方便。”
“只是这件事我答应了不算,你也知道秋秋这孩子的脾气,等他起床了我帮你问问他。”
“好好好,”宋二嫂亲热地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秋秋一向听你的话,那我这就走了,回家带我们姑娘去买点衣服打扮打扮。”
白梅目送着宋二嫂推开门离开,有些无奈,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儿子了,逼着他去社交,怕是又要闹小脾气。
她没有急着上楼喊秋醒起床,而是坐在藤椅上不紧不慢地喝完了一杯花茶,然后起身走进厨房端出准备好的饭菜,刚摆好筷子,楼上响起来光脚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咚咚声。
没过一会,秋醒就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齐肩发下来了,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白色短袖,领子处甚至还沾了一点颜料,宽大的的黑色齐膝短裤,是从杂货店王叔那里拿的,面料轻薄,透气吸汗,镇里老头子人手一件。
白梅不只一次暗自庆幸,秋醒模样随了她而不是他爸,再怎么胡乱打扮也还能看。
“白梅女士,跟你商量个事呗,”秋醒大喇喇往椅子上一靠,脸上难掩倦色。
“商量什么,”白梅睨了一眼自家儿子,马上就反应过来,“你想都不要想,那是老祖宗留的规矩,芭蕉树在咱们家就没断过,也就你整天想着怎么把它们连根铲起来。”
“哦。”
秋醒也不反驳,默默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水。他都抗议好些年了,早料到这种结果,颇为心平气和地拿起一个八宝粽,细白的手指熟稔的解开绳结。
白梅见他心情还算不错,主动夹了一筷子菜给他,“秋秋,知不知道咱们家隔壁搬来了新邻居?”
“宋婶那大嗓门,听不见也难,”秋醒埋头一口口咬着粽子,先挑有蜜枣和葡萄干的地方吃。
“阿妈尊重你的选择,你如果不想去,我会替你转告宋婶。”
“也没说不去,”他抽了张湿巾擦干净手指,随意抓了几下头发拢好,褪下来手腕上的皮筋扎了三圈。
白梅看着他扎好头发,露出白净耳垂上的红痣。
秋醒的眉眼和她如出一辙,是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眼,笑的时候,眼皮上淡淡的褶子小钩子一样上扬着,弧度秀美。
但他眉型舒展修长,浓淡正相宜,有一股清爽的少年气,因而冲淡了几分眼睛上的昳丽。
秋醒小时候因为这副长相,没少被人认成女孩,白梅偶尔心血来潮也会恶趣味的给他换上小裙子扎小辫子。
偏偏秋醒性格和长相正相反,生活不讲究也就算了,初中时期整天和扎着小辫子搞艺术的高年级学生混在一起,甚至还有样学样的蓄起了长发。
白梅倒是不太管儿子的社交方面,因为那些留长发的文艺青年除了爱好比较特殊,也是一些上课认真听讲路上捡了钱交给警察叔叔的好孩子。
最重要的是,她儿子扎头发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