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方衍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下了飞机，阴沉沉的天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厚重云层将暖光全部隔在了外头，而机场里连冷气都吝啬于打开，又闷又热，跟重回冬天了似的。
大屏幕上显示着外头的气温——7度，方衍不太意外地从背包里掏出打底衣进了洗手间，出来时被门口的小孩儿盯了半天，他目不斜视地跟小家伙擦肩而过，背后传来声稚嫩的叫喊：
“妈妈瞧瞧！讲相声的叔叔！”
小小年纪口齿不清，一口天津腔倒是比吐字还清晰。
方衍想，谁告诉他的穿长褂就是讲相声的？什么职业刻板印象。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无视了周围不住回头的路人在机场里绕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了自己这架航班的行李带，手机嗡嗡震了两下，方衍边等行李边划开屏幕瞄了两眼，是付酽的消息：
“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店也旺铺转让了？”
“你小子不会是去意大利看帅哥治疗情伤了吧？”
“歪？方衍你倒是说句话啊！”
隔着屏幕都烦得不行。
方衍回他：“业绩不佳付不起店租倒闭了，我已经打包逃跑重回家乡，回柳城准备在家种地了，建议打钱支持一下我还没启动的农产品售卖业务。”
付酽的视频通话立马就发了过来，屏幕上跳出付酽家的天花板，方衍对着镜头仔细压了压自己翘起的头发，才问道：“干什么？”
他那张清隽疏朗的脸上挂着的黑眼圈实在太明显，付酽哟了声，打趣他：“真为情所伤了？那李程霖有什么好的，给你整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
方衍冷笑：“他配吗？我没把他挂朋友圈里示众七天七夜都算是圣母转世了好吗！恶心人的玩意，昨天还在跟他的同事们凹深情人设呢！”
付酽好奇得不得了，问他：“李程霖到底干什么了？”
“他之前想骗我出去开房，”方衍说起这事都觉得丢脸，“我前一天才刚和他见了面，第二天就问我周末要不要去城市周边游，订了个三百一晚的民宿大床房让我跟他睡一块，我说不行，你猜他说了句什么？”
他故意在这顿了顿，面无表情咬牙切齿地说：“他说，那这样的话出去玩没意义！”
“嚯，”付酽笑得在床上打滚，“他这不是把你当恋爱脑骗么，想干啥都写脸上了，所以你就和他分手了？”
方衍无语凝噎：“不然呢？难道还继续谈吗？你是不知道，他那天来见我，穿着满胸口都是红油的脏卫衣，刚牵上手就要亲我嘴，给狗谈都不要好不好！”
付酽：“早就说了网恋不可靠，你偏不信，这下翻车了吧？”
方衍弯腰拎起自己的行李箱，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引得周围人不住侧目，他冷着脸，说：“你猜他还说了什么？说我区区一个没文化的破裁缝，哪里有他这种CD写字楼精英白领赚得多，还让我去他那家公司应聘前台！”
“我接一单顶他三个月工资好不好！穷狗，三百的民宿还跟我说要！白嫖男去死啊！”
付酽的笑声实在太吵耳朵，方衍摘下一只耳机，生无可恋地看着他。
“再笑我就挂了。”
“不笑了不笑了，”付酽连连摆手，“所以你就跑回柳城去了？区区网恋翻车，不至于吧？”
“是不至于，主要我被恶心得够呛，什么灵感都没了，一想到李程霖会天天跑到我铺子门口扮可怜，我就一刻不想在那待着。”
他啪地拉起拉杆，走得气势汹汹：“还不如回柳城待个三个月半年的，晦气东西断我财路，换个环境说不定能有新灵感。”
付酽不知道他说的灵感是什么——他是个毫无美学细胞的工科男，别说服装设计，连服装搭配都一窍不通，因此只是点点头，对方衍的决定表达了自己的赞同。
“换个环境对改善心情挺有帮助的，但这事你就准备这么算了？李程霖前两天还在朋友圈里造谣你呢。”
“随便他，反正又不是真的。”
方衍这半个月已经被这事弄得够烦了，李程霖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似的，换着法子骚扰他，不是到店里来装深情就是用尽各种方法给他发小作文，实在是离谱。
他现在对当初听信别人的鬼话，下载社交软件交友的举动无比后悔——网络上什么牛鬼蛇神都齐聚一堂，好不容易遇到个人模人样的，结果都是装出来的，最终目的居然是骗色。
方衍真的被恶心到了，他活了二十七年，好不容易有了次春心萌动的感觉，结果对象是个彻头彻尾的虚伪骗子，网上良好的形象全是装出来的。
他都没脸说李程霖那人穿了双内增高球鞋还比自己矮上一截，实在是被骗得彻底。
果然还是过老年人生活比较安全。
付酽咳了两声，问他：“那你在柳城还要租铺子吧，光装修和置办东西不就得小半年。”
“我妈当年在这边的铺子还留着，在长阳古街上，”方衍说，“收拾一下就能用，布料那些让他们运过来就好。”
“喔，这样，”付酽点点头，“那挺好的。嗳，我过段时间有空了，刚好也回去瞧瞧。”
方衍看了眼玻璃窗外的毛毛细雨和阴沉天气：“等过完清明吧，这几个月都下雨，忽冷忽热的，烦得很。”
“有道理。”
付酽那边传来点动静，他回头应了声，跟方衍说：“那我先挂了，还有点事。”
方衍说了句好，挂断电话出了机场，冷风顿时扑面而来，他推着行李箱跟着引导牌走了半天，才找到打车的地方，坐上车后低头一看，手指全都冻得通红。
司机操着熟悉的家乡口音问他：“小伙子去哪里啊？”
“蒲兴区，”方衍熟练地报出那个地址，“在长兴巷子口停就好。”
司机乐呵呵地问他：“小伙子来柳城找朋友的伐？蒲兴那边现在都没多少人去，太老咯。”
“没，我回家，”方衍其实累得不太想说话，“外面不好混，还是回家躺着比较实在。”
“是的嘞，”司机对此颇为赞同，“柳城这些年发展得可好哩，好些年轻人都回来了，比前些年热闹了好多的咯。”
“挺好的，”方衍嗯嗯应了两声，“热闹是好事。”
司机也看出了他的敷衍，识趣地没有再开口说话，下车后方衍撑着伞从后备箱里扛出自己沉重的行李箱，累得喘了两口气。
甚至没那么冷了。
巷子里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映亮了雾蒙蒙的雨，行李箱轮子咕噜噜地滚过青石板上的积水，笨重地停在了某扇生锈的门前，方衍在口袋里翻了老半天，终于摸到钥匙，他一手撑伞，脚尖卡着行李箱，狼狈地弯下腰在黑暗中找那个小小的锁孔，好不容易开了门，结果院子里尽是泥泞，原本漂亮的石板小路都被淹了大半，根本无处下脚。
得，太久没人回来过，院子都泡烂了。
方衍头痛地看了眼自己今天穿的布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录像，清亮的嗓音模模糊糊地夹在簌簌雨声中：
“方女士，您究竟多久没有回家看一眼了？这院子要我自己整理的话，半个月都弄不干净。”
圈圈转了老半天后视频终于发了出去，方女士并没有回复她的亲亲儿子任何消息，倒是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方衍转身看了眼，是住在隔壁的徐阿婆。
“哎哟，小方你可回来咯。”
徐阿婆颤颤巍巍地撑着伞，银白发丝用头油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盘成光滑的小髻，她笑得和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今年雨水多，你家的墙根都沤烂了咯，你妈也好久没回来，我让人来补了下，还好勉强能堵住，不然我的花花草草就惨啦。”
老人家话总是很多，方衍站直了些，撑着伞耐心听完连连点头，说：“我这两天看看怎么清理，不好意思啊阿婆，我妈她这两年到处飞，我都好久没见着她了。”
“都是邻居，说这些做什么。”徐阿婆对他招招手，“家里都多久没收拾了，小方今晚要不来我家住，刚好上回来修院子的小陈今晚也来，你们年轻人也能说说话。”
方衍礼貌地笑着拒绝：“不用了阿婆，房子里到处都有套防尘布，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就不打扰您了。”
“那你晚饭吃什么？”徐阿婆劝他，“这么晚也买不到菜，还下着雨，来我家吃刚刚好哇。”
“我刚刚已经点好外卖了，”方衍对她晃晃手机，“天气凉，阿婆你不用担心，早些回屋子里休息。”
柳城这边吃饭早，老人家肯定已经做上了饭，过去反而不好。
徐阿婆这才颤颤巍巍撑着伞回去，方衍转身重新看向狼狈的院子，叹了口气。
外卖都还没点呢，算了，先把屋子里收拾一下。
直到把尘土飞扬的房间勉强收拾干净，方衍也没收到方女士的回复——估计正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里快乐着呢，他累瘫在沙发上，两眼放空好一会才打开外卖软件，给自己点了份素面。
落了灰的窗户半敞开着，湿润水汽和冰凉的夜风一股脑往屋子里钻，方衍坐在窗边看手机，远处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像是皮鞋踩在青石板上，接着就是隔壁的门被敲响的动静。
吱呀一声，徐阿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来咯来咯——是小陈伐？”
“是我。”
微微低沉的嗓音透过雨幕和夜色，被冷风吹了过来，模糊出点温柔的意味。
“给您带了陈记的菜包和糖包。”
还挺好听的。
方衍收回视线，垂眼删除了手机上某个拥有蓝色小鸟图标的软件。
很适合网恋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