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低垂的漆黑夜幕似藏青色帷布笼罩整座山城,夏日长风吹散天空银白露出繁星似水,山脚下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万家灯火团聚一堂,有情人牵手街头漫步,整个江恭都在等待新年到来。
倒计时十秒。
南麓山露营帐篷外,十六岁的许迟川点燃整把仙女棒,看火树银花在指尖绽放,明碎烟火照亮少年人墨似点漆的瞳,眉眼弯弯笑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分一半递给身旁少年:“哥,许个愿吧。”
倒计时八秒。
“好啊,”一手接过仙女棒,一只手拉过崽崽,山根俊挺薄唇微凉的男孩意气风发,一身墨色风衣单薄,手心却炽热到难以挣脱,深邃静觅的海盛满整个仲夏的夜,热度从指尖一路向上,百骼侵缠。
倒计时六秒。
年少真心,字字坚定:“我希望,许迟川永远爱我。”
倒计时五秒。
温热指节略有薄茧,炽盛掌心一如既往厚暖,是他一低头就能看见的心安。
倒计时三秒。
“好呀,”漫天华彩,装满星星的月牙坠落,落在清澈的眼:“我永远爱你。”
倒计时一秒。
狂风呼啸而过,一阵寒冷席卷他全身,身体一点点下坠陷入黑洞变得沉重,和穆时海十指相扣的双手被生生撕裂分离,寒风中血肉淋漓,无数尖锐恶意与嘲讽环绕在他周围,头痛欲裂。
许迟川,他要走了。
他要离开你了。
他不要你了。
一双手在苍凉黑暗中胡乱挥动,试图寻找救命稻草,然而希望一次次漏过指缝,凄凉寒夜里的雏鸟,声声凄厉。
“哥!”
空旷回音回荡在废墟,却始终无人应答。
逐渐漫延的泥沼吞没声嘶力竭的求救,剧烈挣扎无果,眼睁睁看着淤泥慢慢将自己吞噬,口鼻灌入腥臭腐烂的泥浆,呼吸被阻绝,视线一分一分模糊冰凉。
穆时海不要他了。
窗外电闪雷鸣,一道白光撕裂漆黑僵硬的夜,照亮从噩梦中惊醒瞪大的双眼,乌润圆瞳残留着几分混沌梦境中的恐惧,缩在床角的人抓着被褥大口喘气,胡乱摸了把脸,一手冷汗格外潮湿滑腻,良久心跳才恢复平稳,呼吸慢慢喘匀。
睡在他对床的陈可暄打着极有节奏的呼噜,空调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制冷。室外暴雨来的毫无征兆,急急滂沱捶落茂密叶林。狂风吹乱夜雨滴滴答答拍打玻璃窗,搅弄人心烦意乱。
这里是青大,不是江恭。
这里只有许迟川,没有穆时海。
轻轻拉开门,冰冷雨丝肆意飞溅沾湿眼角,今夜月光暗淡,阴霾吞没清阔疏朗的脸,印出沉淀在浅润褐眸下欣慰又平静的绝望。
手机强光刺痛干涩的眼,屏幕上大大的三点二十六分像一条加粗的红线,警示他此刻应该在睡觉,而不是对着满目潮湿发呆。
解锁,查询从岚省到江恭的高铁时刻表,订票,设闹铃,爬上床抱着枕头继续发呆等待天亮。
在穆时海离开他的第二年,这只不过是第七百三十五个失眠的平常日夜。
曦光快要刺破云幕时才迷迷糊糊闭上眼,怀里的海豹抱枕搂得更紧了点,蜷缩不安的姿势将脆弱暴露,一览无余。
哥,我梦见你了。
是你在想我,还是想该忘了我?
早上六点,一向浅眠的刘婺拉开床帘,趴在床头不甚清醒地看着底下正穿衣服的小团宠:“早,小川你去哪儿?”
“出去一下,”系好鞋带起身出门:“室长,晚上不给我留门。”
“哎哎哎!下午有课你不……”
下午有课的提醒被许迟川抛诸脑后,打车直奔高铁站,奔向最早的一班列车。端正坐立双臂交叉,露出手腕上有些陈旧的不锈钢表带,冰凉镜片挡住翘长眼睫下浓密的焦虑,胸口气闷呼吸困难,难以控制不自觉发抖的右手。喝完第三瓶矿泉水,终点站终于到了。
“师傅,”出站口直奔出租车点:“去南麓山。”
“好嘞!”
江恭多山,爬坡上坎一路摇摇晃晃,早上走得着急没吃饭,这会儿抖得他脸色发白,胃里酸水翻涌绞痛,呕吐感直冲天灵盖。
“小伙子,”司机熟练扯下一个袋子递给他:“吐吧。”
“谢谢您,我没事,还有多久到?”
“快了,过了这个红绿灯就上山了。”
十分钟后,许迟川捂着肚子下车,一脚深一脚浅爬上山顶。
路边小草结了层薄薄的露,带着湿泥沾染雪白球鞋,野花遍地,小雏菊格外耀眼。风从林间过,留下满天沙沙脚步。许迟川刨开脚下灌木往更深处方向前进,直到无路可去,在荆棘丛前停下。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里应该就是和穆时海一起搭帐篷野营的地方,如今杂草丛生,丝毫不见旧日痕迹。
“崽崽,”回忆里明亮鲜活的小少爷英眉俊眼,犀利修长的眼温柔了一片橘红的天:“以后每年都和哥哥来这儿跨年,哥买最大的烟花放给你看。”
扭头下山,不许自己再看这场物是人非。
下一个地点,江北二中。
“李老师,”许迟川站在门口给高中班主任打电话求救:“保安叔叔不放我进去,您来救救我?”
“怎么突然回来了?”直到进办公室李屿准还是一脸惊喜:“学校放假了?”
“没,今天没课,”许迟川把路上买的果篮放在桌上:“就回来看看您。”
“还是我们小川有孝心,”李屿准拿起历史书和杯子送他出门:“你先逛逛,我还有课,晚上老师请你吃饭。”
“您去吧,我自己逛逛就行。”
毕业已经快两年,白墙白砖的教学楼高大依旧,楼道里每个班门口都贴着激情高亢的豪言壮语,办公室随处可见排队等着问题的学生,不注意还会撞到匆匆小跑抓紧时间回教室做习题的小孩,上课铃一响,嘈杂鼎沸的楼道瞬间鸦雀无声,后门永远有一张班主任大脸贴在小窗上。
出了教学楼一路往右,第一任校长的雕像安静伫立在莲华广场前,表情肃穆却慈爱。
“崽崽你看,”每次经过这座雕像小少爷就会毒舌发作:“这一看就是做雕像的吃了回扣,写实派雕成意识流。”
身后行政楼上空掠过一只白鸽,匆匆一眼消失不见,塑胶操场有几个班在上体育课,许迟川站在阶梯上,看着他们被逼无奈跑圈,几个女生偷偷从小门溜走,进小卖部买冰棒和奶茶。
不是开放的季节,知味楼旁的樱花树一片光秃,每年四五月份起风时,满树纷纷扬扬,下起一场极美的樱花雨。
“你钱够不够啊,”穆时海眉头紧皱,担心他钱不够花饭吃不饱,死拉硬拽强拖着人往饭卡里充了好几百:“多吃点,哥哥昨天抱你感觉比上周轻了。”
男生宿舍在后山顶,上坡两旁大片蔷薇盛开,爬山虎细细密密缠满外墙,路上有男生拖着行李一路气喘吁吁,许迟川停下脚步,眼前生机勃勃的绿,视线里一片模糊。
高中两年半,他从来没有自己拖过行李。
“许迟川!”烈日曝晒炎炎,穆少爷顶着满头大汗扛行李箱,后背沁出一片湿热,边走边骂一旁咕嘟咕嘟喝营养快线的男孩:“你就不能少装点东西!要是我哪天有事儿来不了,这么热的天你中暑了怎么办!”
后山小花园是情侣约会圣地,参天树木环绕,枝繁叶茂挡住教导主任视线,曲径通幽处远眺,夜风微凉,抬头繁星苍茫,身边恋人青涩。
他和穆时海只上去过一次,毕竟周围都是一男一女的配对,他们两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突兀。
下午四点才从学校出来,给李屿准发消息说自己还有事,下次再和他一起吃饭。转身拦住一辆出租,奔向最后一个地方。
“师傅,”一天滴食未沾的男孩弯腰痛苦捂着肚子,嘴唇失去血色大片苍白:“去二十三中。”
一脚油门启动,中年司机顺手丢来一个小面包:“小帅哥,吃点东西吧,你肚子响得跟放炮似的。”
二十三中在江石区老城,一到下午就开始塞车,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司机烦躁长按喇叭:“这他妈的,又开始了。”
“就在这里下吧师傅,”许迟川掏出钱包:“我走几步也行,前面路口您好拐出去。”
熟悉的建筑,熟悉的街景。
前面那家其貌不扬的米线店他和穆时海去过,左边的公交站他陪穆时海等过车,岔路口的那个大水坑还是没有修好,每次下雨积水车辆开过都会溅满一裤腿的泥浆,穆时海从来都让他走里面,自己挡在外头。
再走十米就能看见学校门口那条长长的大斜坡,斜坡旁的小叶榕还是绿盖如阴,夕阳将每一寸叶络都浸染地满满当当,零落疏离的树影被掉落地上的树叶浅浅遮住。
“崽崽,”那是早上在校门口没有等到穆时海的委屈,被他的小少爷一把抱住,贴在耳边安慰自己:“哥以后都早点来,看见没,就那颗榕树,保证你一来我就在那儿等你了。”
五点半正是初中放学时间,来来往往的小孩穿着同一款式的校服陆陆续续从校门出来,有两个少年扯着书包打闹追逐,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前面那个边跑边回头做鬼脸:“来呀!你抓不到我吧!”
几个小女生站在对面石排边上不停往他的方向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许迟川听见“好帅”“好高”“来找谁”之类的字眼,内心毫无赞同。
我才不帅,是你们是没见过真正帅的长什么样。
整整五个小时,夕阳沉斜到路灯昏暗,小叶榕下清瘦的少年,站累了就蹲,蹲累了就坐下,坐麻了就继续站着,始终没有离开一步。
不敢进去,近乡情怯。
分明哪里都是他,明明哪里都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