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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和亲新嫁

寅时的京城,是大熙朝最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红墙宫殿、亭台楼阁都蛰伏在黑暗里,街上连打更的人都不见一个。

唯独一处热闹非凡。

殷府。

这殷大人官拜御史,一生清廉,整年到头,即使过节府里也不见铺张。

今日殷府却一反常态,张灯结彩,连下人廊下也坠着鲜红的琉璃串子,寒风刮过就叮当作响,带出点冰凉的热闹。不算宽敞的庭院里摆满了系着红绸带的大木箱子,是极为罕见的喜气洋洋。

殷大人坐在平日里待客的大堂里,旁边紫檀桌子上摆的一盏茶早就被放得冰冷,随时准备结冰,满屋里只有他叹出来的白雾看着有点儿热乎气。

“去看看,看看宁儿那边准备好了没有?”他似是非常疲倦地说完,旁边垂手立着的一排下人就退出去一个,匆匆往后院去了。

殷府占地不大,院子里的路本就窄小,现在左右塞满了嫁妆更是难走。那小厮转过两道廊,因为走得急,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见小少爷院子里净是些不认得的面孔,门口还有穿着盔甲挎着刀的人,不敢贸然上前,只招呼那在廊下蹲着出神的小厮:“阿风,阿风!”

那年轻小伙子听了有人叫自己,抬起袖子在眼上一擦,跳下台阶跑过来:“阿诚!”

“老爷问,这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阿风往里头看看,窗纱上映着昏黄的影子。他低声说:“应该快了,我刚才出来,他们正给少爷穿戴打扮......”

“你真要跟着少爷去那边?阿风,那可是塞北,说是个小国,其实莫不是个原始部落!听说那里的人都长得奇丑无比,也不会种庄稼,都吃生肉!嚯,你——”阿诚一脸焦急,飞快地说了一通。

他和阿风同一批进殷府干活,阿风伺候少爷,工钱比阿诚这在大院打杂的要多些,时常周济他。两人平日也少不了互相扶持,感情甚笃。

“别胡说,我是肯定要跟少爷去的。”阿风很不高兴地打断他,“少爷对我恩重如山,别说是塞北,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把少爷背过去。总归这辈子,我总是要跟着少爷的,等我死了,老天爷才能叫他断气儿呢。”

这前来问话叫阿诚的小厮被噎了一下,讪讪地挠头:“我也不是故意说坏话,那天我听夫人跟人说起来,这次和亲不比以往。咱们的大将军打败仗了,少爷是赔过去让人家出气的。”

阿风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抽泣起来,一双眼红彤彤地看着狼狈又可怜。

他如何不知道,前朝的公主和亲,就算不是因为打了败仗送过去的,又有几个能活上十年?

何况少爷还是男子,男子被嫁出塞外,焉知塞北王不会勃然大怒,直接杀了他。

就算塞北王真的好男色,非要个男子和亲,他的少爷又岂能受得了这般折辱。

初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阿风正给少爷打佩玉的络子,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少爷不是要等过了年要考状元吗,怎么忽然就要被送到那个鬼地方去?!

他恨不得拿着刀去把塞北王给捅死,拼着一条命,也要成全少爷的一辈子。可他只是个下人,大将军都打不过,连殷老爷都没办法的事,他又有什么能耐。

“我先回去了,这是我攒的一点银子,给你拿着。”阿诚把小布包往他手里一塞,“就是用不上,也是我一点心意,横竖路上吃回好东西吧。”

说完,他匆匆地赶回前面去了。

阿风看着他的背影,吸了吸鼻子,把布包揣进怀里,回到走廊上。

窗子上影子变化无章,能想到里面匆忙的样子。这人来人往中,唯独一个单薄身影,岿然不动。

那就是殷府的三公子,殷宁。不到五更天,他就被宫里来的喜婆吵醒。

“小公子面色如玉,真是个喜气模样,到了夫家定然承宠不衰。”宫里来的吉祥嬷嬷自然是极为老成的。但她们服侍了半辈子,送过公主出嫁,迎过秀女进宫,摊上这种活计还真是头一回。

毕竟本朝男子同男子成亲已属凤毛麟角,被送去和亲的更是罕有。

可总得照着和亲的那套规矩来,也只能按殷小公子的体量裁制了塞北样式的吉服,给他穿戴起来,十分不伦不类。连说的喜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殷宁嘴角带了一抹凄凉笑意,好脾气地任这些人摆弄。

承宠不衰......是了,这是个顶好的吉利话儿。

谁人新嫁,心里不盼着和夫君举案齐眉,承宠不衰?

嬷嬷们半辈子干着这事儿,这个时候就该说这话,她们不会说旁的。

可他不是新妇,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世家公子,要被嫁到那再也回不来的地方,给所谓的塞北王做小妾。

他一个七尺男儿,要雌伏在另一个男人身下,供他狎玩取乐,服侍他泄欲纵情。

他以后再也不能投壶射箭,再也不能快意山水。一朝看尽长安花都成了想都不能想的幻影,他只能被圈死在那塞外荒蛮乡的红鸾帐里,活活耗到老死为止。

这叫承宠。

承宠。

殷宁的手心掐出了血痕。

三日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横遭如此变故。

“九皇子到——”宫里的太监声音尖锐,比殷府自己家奴才通传的名儿更刺得人耳朵疼。

一直无动于衷的殷宁搭在膝上的手忽然颤抖起来,他带着一头花里胡哨的异族饰物看向门口。

来人已经迈进屋门,他穿着那件绣金线的蟒袍,更显得气宇轩昂。这么一个人物进了他的屋子,真正是蓬荜生辉。

那件蟒袍他穿了最好看,每次穿着,殷宁都会夸赞许久。只是今日,他再也没有说几句好话的心情。

“你们都下去吧。”九皇子挥了挥手,一众下人很快退散干净,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他慢慢踱步到殷宁面前,看着他那似乎是被珠翠压得抬不起来的头。往日里用一根玉簪子绾好的长发披散着,一并梳妆都是宫里喜事嬷嬷弄的。

“见过九皇子。”殷宁咬着牙,忍着胸膛里一腔酸楚,想要跪下去。

不出所料地被扶住,他像是被烫了手一般甩开对方想要攀附上来抱他的手臂,后退几步。

“草民已经是塞北王的人了。”他不能在这人面前掉一滴泪,强忍着哭腔说,“九皇子,一会儿塞北使臣进来,看到你我这般情态,怕是要坏了圣上与之和谈之意。等去了那儿,也、也会被夫君误解。”

这几个字,个个他都抗拒得不得了。但偏偏要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字字带着血腥味儿。

“宁儿,你还是怪我。”九皇子听他说了,倒真是不再上前,负手在背,“我又何尝想你去和亲......”

殷宁马上打断:“草民并不敢怪九皇子。”

九皇子曾笑着对殷宁说:“你在我面前,不必自称草民,更不必称我为什么皇子,大可直呼你我。”

殷宁以为这是什么天大的荣耀,每次私下里见面、或探讨诗文,都会脸红很久。

而如今他才知道,终究还是要规规矩矩,从规蹈距。

他不想再听九皇子解释。反正说下去,也就是什么迫不得已绝处逢生的那些车轱辘话。

让自己去和亲的,就是他的母妃,自己一生几乎断送,他如何能不恨!

“宁儿,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九皇子那深情模样,若是往常殷宁恐怕会为他神魂颠倒,可今天见了却心如死灰,脸上眼里一点波澜都没有,“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在那里保重自身,不过三年,我必当接你回京!”

他眼里迸发出压抑多时的野心,倒是把殷宁看得一愣。

“皇子还没有出宫立府,恐怕这趟来得不易,您请回吧。”殷宁慢慢地松开攥着婚服的手,苍白指尖重新回流血色,“殷宁无用,此去为国,绝不敢自裁——只求您多照拂草民的家人。”

他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人熟悉的脸,长大后,这个人总是在高处,在人声鼎沸处,越来越罕少离他这么近。

他觉得高兴,他的皇子,应该挣得皇位,高高在上。然后他考取功名,做他的天子门生。

如今只觉得心灰意冷,大梦一场。

再好好看看,到了塞北,就忘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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