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声雷鸣过后,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老铁们!前边那车祸看见没?现在这地上都是血啊,现在还下雨了,怪恶心的!刚才这边出车祸了,就是平南大道中段这块儿,三辆车‘砰’撞到一块去,那动静老大了!老铁们刷一波礼物,双击666走起,我带大伙走近点看看......我|操谁他妈推我!”
拿着手机开直播的好事者一个趔趄,怒气汹汹地抬头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警察。
“别拍了!想拍和我们进趟局子,拍个够!”
“别别别,警察叔叔我错了,”好事者连忙收起手机,“我这不是凑个热闹吗?”
车祸现场凑热闹的人不少,执勤交警举着喇叭高喝:“让让——全都让让,别挤了!给救护车让个道!”
挤在中间的那辆车变形最严重,车头整个往里凹陷,警察和消防小心翼翼地撬开车身,护士从里面架出来一个男人——满脸是血,T恤被浸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一块手掌宽的玻璃扎进他的小腹,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护士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车祸场景,双手颤抖,甚至有些六神无主,不知道该不该给伤者做胸外按压,生怕双掌一按他的胸口,更多的血液就会喷涌而出。
“上车!快!平抬平放!”一起出急救的急诊科主任吼了一声,“愣着干嘛!争分夺秒不知道吗!”
就在这时,另一辆只是轻微受损的车里冲下来一个人,那个人身材高大,由于在撞击中受了伤,走路有些踉跄;额头撕裂了一个口子,半边脸被殷红覆盖。
“先生,你不能过去!”
警察上前拦他,他压着嗓子低吼一声“滚”,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粗暴地推开了四五个维护秩序的交警,跌跌撞撞地冲到担架面前。
直到看见那上面躺着的毫无生气的男人,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接着仿佛浑身力气耗尽似的,连站也站不住,“砰”一声跪在了雨水和血水混杂的地面上。
“先生,你也受伤了,去后面一辆车处理!”
护士架着他的臂弯想把他搀起来,才发现他竟然浑身颤抖,额角和脖颈处青筋凸起,像是正在承受难以忍耐的痛苦。
“宣兆......”他动了动嘴唇,喊出了一个名字。
雨越下越大,担架上那个叫宣兆的男人气息俨然已经十分微弱,雨水冲刷着他腹部、胸口、左臂的巨大裂口,被稀释成淡红色的血水滴答往下淌。
跪在地上的人表情忽然有些茫然,他想碰一碰宣兆垂在身侧的手,又怕碰一碰就把人碰坏了。
宣兆怎么流血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他一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用自己的上半身整个虚笼住担架上的男人——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姿势。
护士不知为什么眼眶一酸,紧接着说:“先生,他伤的很严重,需要立刻上车急救!”
他浑身一震,警察上来把他拉开,担架被平抬上了救护车。
“这里也有伤员,护士呢!”警察架着他,转头对后一辆救护车吼道。
“让我......”他剧烈地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让我和他一辆车......”
警察被雨水冲刷的睁不开眼:“您是他家属吗?”
“我是他......爱人......”
-
救护车在公路上疾驰,车顶红灯闪烁,车内各种急救仪器发出不详的“嘀”声。
“心律失常室上速!心跳可能骤停!”
“血氧掉到不足80了!”
......
好吵,好乱,他们在说什么?
每一个字都好像一把带着尖刺的锤子,一下一下地往宣兆耳膜上凿。氧气罩盖着他的脸,明明是辅助呼吸的仪器,却让他喘不上气来。
此刻他的意识异常清醒,医护人员焦急的喊叫在他耳边忽近忽远。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身体会变轻,原来是假的,宣兆觉得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骼都变得极其沉重,拖着他往深渊不停下坠,下坠——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坠落的过程实在太痛苦了,快点坠到底吧......
宣兆上半身忽然猛地抬起,紧接着开始浑身痉挛,脸部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一大捧黑红色的血液从嘴角溢出。
“宣兆!”
忽然有一根绳子牵住了他,宣兆在半空中骤然停住。
他好像听到了岑柏言的声音。
怎么可能,岑柏言恨死他了,岑柏言怎么可能来救他?
胸膛成了一个巨大的风洞,宣兆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岑柏言”三个字就像一把锉刀,在他已经血肉模糊的胸腔里反复刻磨。
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尖锐的“嘀”声,代表心率的那条线剧烈颤动,接着骤降至低点,渐渐拉成一条平直的长线——
“宣兆!”岑柏言双拳紧攥,嘶吼道,“你要是敢死——”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宣兆,眼神极其深沉刻骨,似乎要把他此刻几乎没有生气的样子生生刻进双眼里。
额头上的血淌过他的睫毛,顺着挺拔的鼻梁流进嘴里,岑柏言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气。
“你要是敢死,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妈。还有你那个妹妹,你不是最疼她吗,我就让她这辈子在牢里出不来......”岑柏言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此刻重伤濒死的人是他,“你要是敢死......宣兆,你要是......”
尾音消失在颤抖的哽咽里。
岑柏言,真的是岑柏言。
宣兆在剧烈的疼痛中想,岑柏言来了,岑柏言来救他了。
这个念头仿佛最强力的安慰剂,碾压着他骸骨的疼痛感潮水般暂时退去。
“岑......”他嘴唇动了动,“柏言......”
短暂的舒缓过后,宣兆沉重的四肢忽然变轻了,或许是等到了想等的人,再也没有什么念想了。
他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倏地铺开,像一幅黑白默片,在脑海里一幕幕重演。
七岁的那场车祸、外公的葬礼、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疗养院......
他的人生单调贫乏到没有颜色,童年时代在轮椅上度过,少年时代充斥着同龄人“瘸子”、“跛子”、“残废”的讥讽,直到......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他遇见岑柏言,岑柏言是彩色的,像一颗小钢炮弹进了他的世界。
遇见岑柏言的两年在这部默片中被无限延长——
岑柏言对他撒娇,岑柏言叫他哥哥,岑柏言疼惜地亲吻他的膝盖,岑柏言背着他走过积水的地下通道。岑柏言把他按在临海的落地窗前一边撞他一边说爱他、岑柏言手脚并用地缠着他说再要一次......
鲜活是岑柏言,明亮是岑柏言,他胸膛里那个空空荡荡的地方装着的都是岑柏言。
忽然,他色彩斑斓的世界戛然而止——
“宣兆,你根本、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一切重归黑暗和寂静。
“宣兆,兆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兆兆?”
都说人死前会出现幻听,会听到最爱的人的声音,宣兆心满意足地想。
一滴温热的水珠“啪”地砸在他手背上,宣兆觉得自己被灼伤了。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他和岑柏言的故事从一场车祸开始,也从一场车祸结束。
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