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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弟叫段明风,他不是我亲弟弟,准确来说应该是表弟,但我家里人都对他闭口不提,他是我姑妈的儿子,我姑妈有遗传精神病,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一个漂亮的女疯子。
在她还没有显露出精神病之前,我爷爷在自己的部下中找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和她结婚,我姑父姓王,叫王守中,老家在湖南的一个穷乡僻壤的村里,据说王守中和我姑妈结婚时连门上的双喜字都是他亲自剪的,是不是挺浪漫挺有意义的?狗屁,主要是他舍不得花钱。
我姑妈并不乐意和这么穷酸的男人结婚,而且我姑父长得土气,让人一看到他就能想到“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七个字,而我姑妈却是女子大学毕业还出国文化交流过的洋气二小姐,她毕业那天穿的一套墨绿色洋装至今还挂在我爷爷家的衣橱里,任凭哪个年代的女孩儿看了都会羡慕的夸一句时髦货。
不幸的婚姻激活了姑妈的疯症,在我印象里,王守中总是沉默的坐在桌上抽烟,而我姑妈会在毫无回应的争吵中逐渐失去理智,她曾经抄起厚重的玻璃烟灰缸砸在王守中的后脑勺上,我那时才六岁,在一片慌乱中吓得大哭,妈妈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抱到角落,我怕得要死,却挡不住好奇心,从指缝里偷看,爸爸和爷爷扑上去将她摁在桌上,而我姑父捂着脑袋嚷嚷:“不要弄疼她了。”
她眼睛里有歇斯底里的愤怒和怨恨,平素黑白分明的眼球恐怖的布满了红血丝,比作女鬼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鬼流泪,是我童年阴影。
姑妈发病后住进了南京脑科医院,有大半年时间我都没见着她,直到除夕。
那天下午我奶奶调浆糊糊了对联,年夜饭按着惯例是要吃馄饨和豆腐鸭血猪骨汤,馄饨早上就包好了,下午猪骨汤也炖上了,整个屋子里香喷喷的。我爸爸从爷爷的书房出来,和我在院子里玩儿了一会儿,小刘司机来了,他就坐车走了,说去接姑妈回家过年。
我姑妈一见到我就笑,她摸着诡异凸起的肚子对我说:“赵易岚,你要有弟弟了。”
我这一辈在族谱上从风字,姑妈提前给她的孩子取了名字,“明风,明风…”她坐在院子里我爸爸新扎的木秋千上晃,一边晃一边慈爱的抚摸肚子,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落在她蓬松的发上,一瞬白头。
在生产之前,姑妈守口如瓶,坚决不说奸夫是谁,奶奶和爷爷软硬兼施,她只倔强的回答一句:“反正不是那个土包子的。”
她住院治精神病,治出一个孕肚来,况且她还是有夫之妇,这叫出轨,败坏伦常,败坏家门,我爸爸本来想去医院调监控揪出奸夫,可我爷爷不准,这件事不能被外人知道。
王守中终于守不住他的婚姻,在春节上门拜年时看到了姑妈的肚子,绿得七窍生烟。
我第一次看见他发火,原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他脸上的褶子像一道道陈年旧疤,每一道都掩藏着经年的愤懑。
他说:“等初八民政局正常上班了,就如你所愿,离婚。”
我姑妈反倒成了平静的那一个,点点头:“应该的,我对不住你。”
我表弟出生了,早产儿,大年初八那天早上王守中没能在民政局门口等到我姑妈。
而我姑妈产后抑郁,割腕自杀,没死成,但是彻底疯了。
“段英杰,我给你生了一个孩子,哈哈——”
她被绑在床上,披头散发形容癫狂,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反反复复说这一句话。我爷爷这才知道那个搞大了女人肚子又做了缩头乌龟的下三滥是谁。
段英杰,他是我姑妈的高中同学,也是我姑妈的主治医生,一个漂亮女疯子和一个道貌岸然青年俊杰,打着旧情复燃的浪漫幌子,行双双出轨的苟且之事,任谁听了都会使劲皱起眉,却又不知从何骂起。
我爷爷找了几个亡命之徒去医院蹲他,就在医院大门口逮住了他,车水马龙,众目睽睽,他废了。
这里我要重点佩服一下我姑父,他不愧是我爷爷选中的人,竟然肯抚养妻子的私生子,而且上户口的时候还满足了我姑妈的要求,让孩子姓段,我中学读武侠小说时,书里但凡有一根筋的所谓“侠肝义胆”的武林大侠,我必定脑补王守中。
段明风,我表弟,从此有了姓名,和后爸。
2
段明风是家门的丑闻,姑父愿意把烫手山芋接过去堪称侠义,还颇有舍生取义的英勇。可我爷爷仍然不满,他说如果姑父真的想息事宁人就不会让孩子姓段,以后脊梁骨都要被戳穿,说完嘬了口白酒,又长叹一口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人这辈子最难的就是咽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两年后,王守中意外的登门,他离开南京回湖南老家任职,再回这座伤心城时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原本壮实的身材也消瘦得如风中残烛,洗旧了的猪肝色衬衫空空荡荡,他本就面相土气,如今面颊凹陷了下去,轮廓线就成了坎坷的多边形,像颗皱巴的九制话梅,想来日子过得酸涩。
他此番前来一改往日的中庸和平,坚持和我姑妈离婚,理由是孩子大了没法跟人解释他姓段,离婚后他会找一个姓段的女人结婚,以后就可以跟人说孩子随妈姓,也不知道他是为自己妥协了,还是为孩子心软了。
姑妈是精神病患者,且婚前隐瞒病情,婚后久治不愈感情破裂,经调解无效依法判决准予离婚。
王守中来我家办理离婚的事,没有将表弟带来,我姑妈像是忘了生过一个崽,竟也不问。
全家人异常默契的绝口不提段明风,只有我闲得蛋疼问王守中:“姑姑生的小弟弟呢?明风弟弟。”我当时觉得自己真是神童,众人皆醉我独醒,两年多了,我还能记得住他的名字。
我爸抬手一指书房:“作业写完了吗?大人的事别多嘴。”
我很不高兴,奶奶开了一瓶橙汁饮料给我喝,拍拍我的背:“乖乖,自己去玩。”
我妈抱怨:“别总给他喝饮料,喝多了等会儿饭又不吃。”
奶奶掀了掀眼皮:“周末才过来,喝一点要什么紧。”
我虽然才九岁,但身为男性,在婆媳矛盾一触即发的档口分外敏感,赶忙抱着饮料溜了。
姑妈在院子里荡秋千,两个保姆站在后面,三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守着铁栅栏院门,简称“在家坐牢”,她却浑然不觉,在耀眼的阳光下惬意的做着赵家二小姐,我偷偷站到她后面,用手抓她长长的卷发,一下晃到我手里,又晃开,像海边的浪花,来来去去,湿了手,抓不住。
姑妈故意把头后仰,秋千荡的弧度变大,逗猫似的逗我,我说:“姑姑,你总抢我的秋千,我都没得玩了。”
她笑得天真烂漫:“赵易岚,你去找他们陪你玩,他们特别会打架,你跟着学个一招半式,学校里小姑娘们就会觉得你很酷,很酷的男人才能娶到老婆。”
我看了看那三个保安,凑到姑妈耳朵边上小声说:“你又想跑出去啊?我上次被爸爸揍,这次不会上当了。”
姑妈脸色一变,转瞬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颜,耸耸肩:“你是他生的,怕什么?反正也不会真打死你。”
她这是经验之谈,做了这么多荒唐事,我爷爷奶奶气消了,照样把她当掌上明珠宠着,我突然灵光乍现,好奇的问她:“明风弟弟不是姑父亲生的,姑父会打死他吗?”
我又被爸爸打了,这次真打疼了。
姑妈被我一句话刺激到失控,她干净漂亮的衣服和头发在挣扎中变得脏污凌乱,保安像抓鸽子似的把她胳膊扭到后面,可她又不是鸟,抓住了翅膀才不会飞,她只是一只柔弱的母鸡,连跑都跑不快。
姑妈努力伸长了脖子,泪眼婆娑的面孔正对着铁栅栏院门,我都替她着急,人类的脖子长度有限,不像长颈鹿能把脖子伸出围栏,保安随意一扯,她就只能大步往后退。她眼泪汩汩的往外涌,水龙头漏水似的,索性一屁股赖在地上不肯回屋,两个保姆拉她起来,被她又抓又挠。
“让我去看看他,我就看一眼!让我去看看他…”
保姆和保安不为所动,她经常想跑出门,这戏码闹多了就成了狼来了,谁会认真听女疯子说了什么,只要她肉体还活着就行。
姑妈嗓子喊劈了王守中也没来看她一眼,她闹累了,像吊线木偶一样垂下了头颅和四肢,我听见她哑着嗓子嘀咕:“不是亲生的,会被打死…让我看看他。”
原来她想看看段明风,原来她还记得生了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