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冻裂的泥地,干枯冰冷的树枝凌乱地散落,焚烧过的痕迹焦黑狰狞地爬上废墟,墙边不甚滚落了几个野果,如今也已被踏得面目全非,方圆几里廖无人烟,一片死寂。
而这里并非荒野,它曾是一座城。
有人利落地一勒缰绳,修长的手指用力,马儿发出嘶鸣,前蹄向上一扬,急急停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将士也纷纷停下。
马上之人面色冷峻,身形颀长,披风在空中猎猎作响,一双冷清的眸子里深刻着眼前荒凉破败的景象。
“将军!”身侧多了一人,此人骑着马,双目赤红。
任东元牙关紧咬,“北风关……三都已然沦陷,我们若再退,北边就守不住了!”
“三都百姓性命无虞,庭轩他们已经往南边去了,只是援军迟迟不来,再退……便是风关渡了。”
风关渡是北风关的尽头,那后方便是主城百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们身后有八千铁骑,此刻却鸦雀无声,一缕悲凉随着寒风一点点侵蚀着他们坚硬的盔甲,沉闷悲怆的氛围笼罩上空。
就在这时,始终沉默不语的人动了。
秦修弈骑着马调转方向,面对着将士,他面如冠玉,神情复杂,缓缓道,“诸位,我们没有退路了。”
将士们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肃穆庄严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秦修弈十三岁便随林征大将军出征,如今守这风关城,一晃便是十年间。
这里每一寸疆土都属于大玄的百姓,而非敌国领土。
“若手握利器不能护百姓平安、大玄安宁,那要我辈何用?”秦修弈目光沉静,忽而朗声道,“全军听令!”
“家中独子,父母健在者,退。”
将士们像是明白了什么,所有人咬紧牙关,无一人退。
秦修弈目光微沉,厉喝一声,“退!”
任东元也扬起鞭子,偏过头狠狠抽在地上,吼道,“家中独子,父母健在者,退!”
儿郎们红了眼眶,伴随着沉闷的马蹄声,一波人缓缓朝后退去。
“妻儿家中候者,退!”
“婚约在身,择日完婚者,退!”
秦修弈顿了顿。
“家中无人,孑然一身者,进。”
他自己立在队伍的最前方,掷地有声道,“我秦修弈自幼从军,至如今已有十余年,林征将军守了一辈子的风关,不能就这样没了,我们身后是百姓,是大玄,亦是诸位的至亲挚爱!”
“风狼营没有孬种,即便是用血肉筑城墙,风狼铁骑也必会坚守到最后一刻……一人不死,城门不开!”
秦修弈扬起马鞭,用力一抽,马儿有力的四肢立即动作起来,“我们——迎战!”
“杀——!”将士们望着前方一骑绝尘的身影,纷纷被激起了血性,这一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任东元愣了愣,立即策马试图追上前方的身影,用力嘶吼道,“将军,你的甲胄!”
秦修弈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轻轻挥了挥。
任东元一下子红了眼,他明白秦修弈的用心良苦。
他懂,身后的铁骑自然也懂。
没有人多说什么,只是那股在荒城悄然熄灭的士气,这一刻烧得直冲云霄万里。
敌国大军穷追不舍,未曾想他们竟敢自投罗网,双方在风关渡前的朔江崖正面对上。
即便风狼营只有对面的半数人马,此刻却毫无惧意,他们眼中倒印着最前方挺拔的身影,在一片混乱与嘶吼中举起武器。
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这风关城,他们必须守下来!
秦修弈眉目微沉,他自然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多次请旨支援都被搪塞过去,圣上此举无疑是默认放弃风关城。
只可惜皇兄还是忘了,他九弟本就是头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倔驴。
他的心腹早已带着战报去了京城,圣上不愿出兵,那他即便是逼着,也定然让他出兵。
而现在……
硝烟弥漫,怒吼震天。
即便秦修弈葬在了风关,风狼营也还有任东元和魏庭轩,他们三个都是过命的交情,情同手足。
把风狼营交给他们,足矣。
但对面,只有一个将领。
秦修弈脸上溅到温热的血液,他眸光定格在某处,旋即骤然变得凌厉,一夹马腹便冲了过去。
“将军!”任东元余光瞥见,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大喊,“回来!将军——”
锋利的剑刃刺破皮肉,疼痛令人颤栗,秦修弈咬紧牙关,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被刺了多少下,是否伤及要害。
身侧有赶来的将士为他开路,用血肉之躯为他硬生生劈出一条鲜血淋漓的路,耳边是阵阵痛呼与怒吼。
秦修弈没敢回头,在一片混乱中奋力朝敌方将领靠近。
兵刃相接,血液沿着轮廓蜿蜒而下,渗进了眼睛,秦修弈只能半眯着眼和敌方的将领搏斗。
铁骑营的将士们拼命护着他,让他得以找到机会,将敌方将领逼退至朔江崖边。
很快,敌方的士兵突破铁骑营的包围,全力朝崖边而来,秦修弈眸光狠厉,不顾对方刺来的剑,抓住时机长戟用力一挥,剑刺入肩胛骨的同时,将领的人头也落了地。
秦修弈呼吸沉重,早已感受不到尖锐的疼痛,眼前也模糊起来,下一瞬,他的马儿就被赶来的敌军刺中,悲鸣一声奋力一甩,秦修弈腾空而起,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坠入朔江崖。
恍惚间似乎听见了将士们悲恸的嘶吼,以及混杂其中,不甚明晰的……
“援军——是援军来了!”
许是听错了,援军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秦修弈疲惫地闭上眼睛,无暇顾及其他,没想到守了风关十年,最终也逃不过葬身于此的宿命。
只是仍有些遗憾,没能再替林将军多守几年,还有些不甘……
不甘什么呢……
身体迅速下坠,而后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地涌来,意识刹那间便模糊了。
脑中最后浮现的,是一张俊美容颜。
眉眼含笑,唤他幺秦的是他。
“幺秦,你贵为皇子,我这样唤你合适吗?”
眼神冰冷,说要割袍断义的也是他。
“殿下,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秦修弈迷蒙间,无意识地呢喃一声,“霍少煊……”
湖水呛入肺腑,牵动伤处,他痛苦地皱眉,而后一点点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