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这天,贺峤在公司看文件。
持续盯着电脑两三个小时,一般人都受不了。以往他还会起来走一走,今天却反常地坐在那儿,几乎连水都没喝一口。
已经晚上十点了,落地窗外是临江最繁华的夜景,外墙来回滚动商业银行的巨幅广告。等门外最后一拨下属的嘻笑声渐行渐远,这片区域就陷入一种令人烦闷的安静。
桌上的手机执着在震。
嗡……
嗡……
响到第七遍的时候,他取下眼镜闭了会儿目,沉静又疲倦地叹了口气。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的。
二十出头的男生,荷尔蒙多得能溢出来,谈恋爱闹别扭总爱把手机打得发烫,根本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忙。
算了,接吧。
刚要把手机拿起来,门外就传来敲门的声音。他应了声进,转而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特助周培元也还没下班。
对于自家老板这种拼命三郎的工作作风,这六年他早就习惯了。不过今天……贺峤不肯下班,似乎不是因为工作。
“都打到我这儿来了。”他扬了扬手机,对老板的背影笑了笑,“要不然好歹接一次,大小是条人命,别真给急死了。”
贺峤不言不语,玻璃上的倒影神色淡淡的。
周培元无声叹气,心说一吵架就冷战,三十岁的人了也不知怎么就返老还童。正想要不要把手机强塞过去,黑暗的屏幕陡然亮起——
“帮我跟峤哥说,他再不回来我就离家出走,行李都收拾好了。”
这短信简直带着那个人的微表情,语气语调也在字缝间活灵活现。周培元拿给他看,语气促狭:“瞧瞧你把人家都逼成什么样了。依我看赶紧回去吧,那老话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
后半句被贺峤端凝的眼神截停。
“得了不说了。”周培元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一边退一边笑道,“我去开车,你抓紧下来。”
回到市郊,路上人烟稀少,道路两旁树影婆娑。
“从东门进去。”贺峤难得开口。
那是紧挨小花园的侧门,也是离车库最远的一个门。周培元有点儿摸不清这话的意图,就把车速放慢,透过后视镜睃了一眼。只见坐在后排的贺峤安静得跟幅画似的,乍看像是在闭目养神,左手却在无声摩挲右手无名指指根。
那儿又没戒指,摸什么呢?周培元费解。
车一开进去,隐约就有嘭、嘭的声音传来。车窗降下,后排的贺峤慢慢睁开眼,望向外面的眸子像水洗过一样凉。
等到了小花园附近,声音变得更清晰。
“停。”
把车停住,周培元非常上道地没吭声。
贺峤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其实说空地也不准确,那里原先铺着草,去年才改成篮球场的。
有人在摸黑打球。身着白色单勾短袖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宽松的篮球短裤下小腿劲瘦有型。
“这么晚了咱们这小少爷还打球,等你等得无聊了吧。”周培元回头,恰好一道寒风吹过,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脖。
贺峤看着那人,眉心微拧。
虽然已经立春,但这样发完汗再被风一吹,弄得不好会感冒发烧。正要下车,却听见一声响亮的怒喝——
“方邵扬!”
有人披着衣服气势汹汹冲过去,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都几点了,全家上下就听你在这儿咣咣砸筐,你是年轻不要紧,我们几个老东西还休不休息?!”
“对不起舅舅,我没看时间。”
从贺峤的角度看过去,方邵扬微微低着头,十指张开抓着球,努力做出一种抱歉的姿态。但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贺峤,贺峤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此刻他心里一定不服气。
“赶紧上去睡觉!别以为姐夫不在你就能无法无天了。我告诉你,姐夫不在还有我姐姐呢,还有我呢!方家现在还轮不到你小子胡来……没教养……”
听到最后三个字,方邵扬猛地把头抬起来。
“怎么,长辈说你几句还不服气?到底不是从小养在方家的,没教养就是没教养,再学十年也比不上你大哥!”
周培元听不下去了:“我去劝劝,这段远江还真把自己当方家人了,他一个外姓人跟谁拿乔呢。”
“等等。”贺峤静静端坐。
浓郁的夜色中,水泥地上映着一道挺拔的身影。不出所料,方邵扬果然不服气,逼近一步威慑性十足,侧影倔得像堵高墙。
“你说得对,我是比不上我大哥。”球往外用力一抛,哐地一声砸响篮筐,“可惜我大哥已经死了,如今我爸只有我一个儿子。”
“你——!”
说完他转身去捡球,从容不迫地拍起来:“在我爸出院之前,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姓方。段舅舅,我说得对吗?”
称呼前面加了姓,在强调什么不言而喻。周培元展眉一笑:“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软柿子。”
贺峤收回目光。
事情既然平息,也就没有现身的必要。上楼后他没急着换衣服,而是站在窗边静静地又看了一会儿。
拍球而已,连篮都没投,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捱过一刻钟,方邵扬终于沉不住气了。刚要再打一次电话,突然发现窗帘上熟悉的身影,立刻三步并作两声地奔上楼来。
贺峤看见了,但也没转身。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被人从后面扑过来抱进怀里。
“你怎么才回来啊。”
满是荷尔蒙的汗沾了一脖子,贺峤觉得不舒服,于是就挣扎了一下,结果反而被抱得更紧,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
“松开。”
“不松。”方邵扬下巴搁在他肩上,一说话喉结就滚动。
贺峤脸往另一边侧:“一身的汗,去换件衣服。”
“等会儿再去。”方邵扬好像特别愿意让他沾上自己的汗,热烘烘的脖颈一直往西服上蹭,“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气了一天还气啊?都说了我跟那女生没什么,瞎吃什么醋……”
贺峤不想听,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眸子温温凉凉的:“不是说行李都收拾好了,在哪。”
方邵扬被噎住,梗着脖子偏了偏下巴:“那儿。”
“哪儿?”
“就那儿。”
“到底哪儿。”
“……床旁边。”
贺峤心里摇头,阻止自己继续这种幼稚的对话。侧过身,见床尾果真立着个黑色行李箱,他心跳顿了一下,问:“既然收拾好了,怎么还不走。”
话一出口,周围骤然静了。
贺峤感觉身上的手臂微僵,而后就被人拦腰抱起,径直摔进身后的床榻。动作间脚扫到床尾,行李箱应声倒地,分明是空的。
“你怎么这样啊,情人节还拿话噎我,不会说句好听的?”汗涔涔的胸膛压着他,遮得眼前一点光都不剩,“昨天跟你吵完架我难受得饭都吃不下,到现在还是饿着的,不信你摸。”
方邵扬自行把T恤撩起来,牵起他的手就去摸平坦的腹肌,明亮的眼睛还紧盯着他的反应。贺峤头一偏,鼻梁上的眼镜又被人取了下来。
“别闹。”视线有些模糊,眼前的一切更显得暧昧。
“我要是真饿死了你心不心疼?”
他淡然避开那道执拗的目光:“有什么可心疼的。”
没出息。
这样一点小事就吃不下饭,饿死了倒算节省社会资源,于人于己都是善事一桩。
方邵扬扑过去咬他的鼻尖,样子很凶狠,牙齿却轻轻的:“好啊,你盼着我死是吧。贺峤我告诉你,你老公我还没立遗嘱呢,我死了方家也不是你的。”
“嗯,我知道。”
“知道还不赶紧巴结巴结我,对我好点儿。”
被他缠得没办法,贺峤抬腿踢他的裆,硬邦邦的简直硌脚。
“谋杀亲夫啊你!”方邵扬嘶嘶地倒抽气,把他的脸扳过来直视自己。本来是要严肃讨伐的,可看见他眼中蕴藏的浅淡笑意,突然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笑了,就是……不生气了?
贺峤也觉得奇怪,刚才不是还很暴躁的么,怎么突然停下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缓慢而均匀的气息拂过彼此的脸。
方邵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明明才分开一天,好像就想念得不得了,陷进眼睛里拔不出来。
真是的。
他把头一低,脸埋进贺峤颈间:“我礼物呢?”
贺峤问:“什么礼物。”
他又唰地抬头:“情人节礼物啊,你该不会忘了吧。”
这是两人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情人节,勉强算是大日子。不过贺峤向来待人接物冷淡,除了春节是没办法,其余什么节都不过。
“嗯,忘了。”
方邵扬愕然的眼神撞进贺峤眼眸。刚才还灼亮的目光一点点变得黯淡,失落里夹裹着难过,太阳穴连着的两条筋动了动,然后表情慢慢垮塌下去。
贺峤的心像被针戳了一下,不重。
“抱歉,最近太忙了。”
方邵扬两手攥拳,低低地呼吸了几下,胸腔一起一伏。然后他猛地翻身坐到床边,闷头一声不吭。
房间灯光很亮,他背后那一大片汗渍非常明显,T恤湿湿地贴在皮肤上。
“我都给你准备礼物了。”声音也闷。
“是什么?”
“但我现在又不想给你了。”
“那就不给了吧。”
贺峤嘴角微微弯起,低头去解袖扣,却被人猛虎扑食般扑倒。
“我要礼物。”
“先欠着,过后再补。”
“不行。”方邵扬双手急躁地解他衣扣,“其他的可以先欠着,今晚先把你给我。”
夜凉如水。
没有关严的窗户吹进微寒的风,衬衫被脱掉以后贺峤觉得冷,紧紧抱住一身热汗的方邵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