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凉兖州郡的天又高又远,簌簌的雪遮住了广袤的塞那草原,雪原中遥遥传来战马的嘶鸣,断霜江面结了冰,凝固的暗红蜿蜒盘旋,像古老祭坛上的花纹,狰狞又悲怆。
北风呼啸,秃鹫盘桓。翻捡,刨开积雪,拉扯出底下已然僵直的尸身,反反复复,在血肉模糊里去辨认每一张脸。
到处都是残甲和断兵,盔落戟折,不停歇的大雪将满地腐肉遮掩得看不分明,好一派坦坦荡荡。
刺骨的寒风刮的人口鼻生疼,遥遥望去是哪里火光冲天,还能听见骨肉与房梁一起烧裂的声响。
他在凛冽的北风里喘不上气。
路千棠猛然惊醒,面前的小丫头看着不过十岁冒头,正笑嘻嘻地把手从他鼻子上拿开,学着大人模样双手叉腰地训他:“你怎么还在偷懒!让你送的茶送了吗?耽误了活计,小心你的皮。”
路千棠一觉睡的背上起了一层汗,抬手敲小丫头的脑袋:“没大没小,我就在这儿打个盹,你还来谋害我。”
小丫头神神秘秘地从身后的布包里拿了一捧荔枝递给他,融化的冰水从布料里渗出,洇湿了她的衣袖:“给你留了这个,是四殿下打发人赏的,在冰坛里冻着,我挑了好的给你。”
路千棠伸手接过来,剥了一颗放进她嘴里,说:“我有点冷,你先吃。”
小丫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含糊不清地说:“你后背都汗湿了,大夏天的,冷什么?”
路千棠愣怔地摸了摸胳膊,大概是刚刚那场梦,做的他冷。
小丫头又笑:“我爹出门了,临走叫你把新茶送去望水楼,四殿下今儿去听戏,你晚了是要挨打的。”
路千棠赶紧从凳子上蹦起来,又叫她:“青青,你的书念熟了没有?东家叫我盯着你呢,背不下来你也得挨打。”
乔青青兴高采烈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恨恨地收了荔枝:“就知道念书念书,烦不烦。”
路千棠点好了茶包,急匆匆地穿过大堂,还不忘回头又幸灾乐祸地叮嘱一句:“念书!”
“你烦死啦!”
望水楼是京都郢皋最大的戏园子,也是达官贵人们品茶论事的好去处,到了开戏的点儿,底下大堂里坐满了短衣粗布,来晚了没座儿的也能站着吃碗茶,怎么也影响不了老少爷们儿看戏的兴致。
二楼就是雕花窗子的雅间,打开窗正对着戏台,听一嗓秦腔赏一出昆曲,关上窗谁也看不见里面的光景,雅间门前还会有亲卫随从守着,跑堂的不得令,连茶水都递不进去。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儿,真真假假的故事也能听来不少,小到谁家出了偷鸡摸狗的事儿,大到哪位王爷又得了官家*青眼,反正虚实勿论,都不过是平头小百姓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
路千棠赶到望水楼正看见大堂里坐了几个儒生在闲聊,他耳尖地听见大概是在谈论西北梁衮州郡的军情,便忍不住把自己往门边一杵,装作等人的模样站定了。
他觉得干站着无聊,拢了拢茶包的麻线,又腾出手去抓了一把桌子上的瓜子,装在短打的小袋里,嘴上嗑得脆响,眼神往街上飘,耳朵却支棱着偷听那几个读书人的高见。
那白袍儒生声音放得低,微微探头说道:“梁衮越发不安生了,前些日子纳蛮人竟然直接率兵犯境,想来我们大齐兵强马壮,梁衮的边骑又是何等威猛,竟然让他们一夜之间打进西北三镇,官家可是当庭震怒,要严查梁衮军政,还专门调了督察院的人过去呢。”
青袍儒生笑,似有深意地说:“梁王镇守梁衮已久,自打去年太后薨了,再不见官家召他回来,这是什么道理?”
灰袍儒生冷笑:“大家心里清楚就是,太后姓姚,梁王生母姓姚,当朝内阁首辅啊,也姓姚。”
白袍儒生轻声说:“可小心着点儿说话,姚家哪是我们能瞎议论的。”
灰袍儒生冷着脸不再开口了。
青袍儒生又说:“梁王接手梁衮边骑这么久,虽说没有什么过错,但也没有什么建树,远不敌十年前……”
白袍儒生立刻给他使了个眼色:“说什么十年前,就算是当年凉兖的狼骑,如今不也是笼中犬,真正的狼,早就死在塞那草原了。”
路千棠捏瓜子的手忍不住顿了顿,还没听清其他儒生说了什么,就被人猛然拍了肩头,忙回身去看,见是望水楼的管事,跟他打千儿:“管事的好,东家叫我来送这季的新茶,这就给您拿后面去。”
管事的身宽体胖,不住地擦额上的汗,急声说:“我说怎这个时辰了还不送来,原来又是你这小子偷懒耍滑。”
路千棠献宝似的把瓜子捧给他:“还不是您这儿的瓜子好吃——您尝尝吗?”
管事的把他的手打回去,笑骂:“紧着点儿吧,我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出来找你。”
路千棠跟着他往后头去,又问:“四殿下不是每个月都来,今儿怎么忙成这样?”
管事的摆摆手,低声说:“哪回不忙,瑾王可是深得圣心,谁敢怠慢了我们瑾王殿下。”
路千棠还没应声,管事的又回头看他,说:“你不是成天往瑾王府送茶叶,这种事竟然还来问我?”
路千棠赔笑:“您又不是不知道,尚忆坊住的都是些皇亲贵胄,我那些茶叶也就送到王府下人手里,哪里见得到瑾王殿下。”
所谓尚忆坊,不是哪座房舍,而是一处地界。
郢皋地界分得清楚,昝夜街直通南北,秋晓街直通东西,郢皋以此划分为四坊,北面正中是皇城。
皇城以东,秋晓街以北便是有离坊,坊下再划分四里,望水楼便在有离坊西北的韶问里,路千棠待的半日闲茶坊便在位处有离坊东南的江南里。
郢皋也因此有四坊十六里之称。
而尚忆坊位于秋晓街以南,昝夜街以东,多为贵人府邸的所在地。
管事的把账本翻出来要给他结钱,脸上的褶子随着撇嘴的动作颤了颤:“小子还想糊弄我,瑾王可是跟你们半日闲亲近得很,听说还赏了荔枝过去,啧啧啧,荔枝可是好东西,寻常人哪里吃得到。”
路千棠把茶叶放下,说:“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那是殿下抬爱,况且我们这些学徒,不都是沾了我们东家的光。”
管事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那倒也是,听说你东家有一身好武艺,还当过瑾王的老师?”
路千棠接了银钱,冲他作揖:“您可别为难我啦,这些我哪知道,就算当过,那时候我记不记事还两说呢。”
管事的做了一个啐他的动作:“臭小子,嘴巴比大门上的铁锁还严实,讲给我听听又能怎么样,谁不都是爱听些闲话。”
路千棠转过去给他捶了捶背,笑说:“哪有啊,我还记挂着您时不时赏的甜点呢——瑾王身子骨不好,整个郢皋都知道,能练什么武啊,顶多是强身健体罢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管事的让他三言两语哄高兴了,又说:“行了,别跟我扯皮,待会儿瑾王的车驾就要到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路千棠又跟他作了个揖。
郢皋有三奇,一奇便是这四坊十六里,规规整整几乎分毫不差;二奇便是皇城北边的北御苑,比宫城还大,锦屏山从北御苑西北亘到东南,山脚下便是天赐的猎场,这山也是京都北面的屏障;这第三奇,便是这位瑾王殿下。
瑾王萧轻霂是郢皋出了名的闲王,却颇得官家爱惜,大概也是因为这位常年病着,总给人一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再就是其生母静妃红颜薄命,生前风头盖过如今的姚贵妃,极负盛宠,只可惜是外族吐古溪和亲送来的,在郢皋无依无靠,深宫的日子怕是好过不到哪儿去。官家大抵也是爱妃仙逝后,情深无处寄,便将一腔柔情尽数给了瑾王。
瑾王身子不好,也很难恃宠而骄胡作非为,顶多和一样闲散的王爷公子喝喝茶听听戏,连旁人讨好送来的美姬都鲜少往回带。
因此郢皋又有传闻,瑾王空得一副神仙皮囊,却有难言之隐不足之症。
天色擦黑,戏要开锣。
戏台上拉起了阵势,等着角儿换装亮嗓,戏台下宾客满座,喧闹非常。
管事算着时间,在门口迎着,不多时,瑾王的车驾停在望水楼外,驾车的一身黑色劲装,王府侍从打扮,腰间挎一柄宽刀,先行下了马,又去伺候里头的贵人下车。
车帘刚刚掀开,一个身着粗布衣的妇人哭叫着扑在了车驾前,哭喊着有冤要诉。
驾车的侍卫立刻横刀挡在了车门前,大声喝她:“在瑾王车驾前哭闹,你不要命了?”
管事的也赶紧叫了打手去把这妇人拉开,那妇人又抓又挠,哭闹不休,也不管这车里坐着的到底是阎王还是菩萨。
车驾里不声不响,似乎对这场闹剧漠不关心。
那侍卫走近抬脚便要踹,突然听得不远处一声喝:“住手!”
侍卫收了脚,那妇人已被拖开几步远,看见又有贵人车驾过来,便更加声嘶力竭地哭喊不止,挣扎着往前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