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三年,大启洪涝四起,百姓流离颠沛,数万人被决堤之水淹没,活人饱受饥寒,朝廷早早放下救济粮却成效颇微。
“下方官员办事不力至此大祸,当治重罪。”
“现下谈何治罪?当务之急是解决百姓灾荒,民生不安,国亦难定。”
“王上还需再派能人前往大河中游,早早治水。”
群臣皱眉,为大河下游水患深深忧心,却没人肯主动请缨。
工部侍郎治水时遇难而亡,随行的户部官员杳无音讯,而工部尚书正重病,对此次灾祸有心无力,至于这群安于享乐的人,自然不肯冒险。
放眼朝堂,能用上的人屈指可数。
坐于高台的君王思虑再三,把目光投向队伍深处,对着那身长玉立的少年问道:“路郎中,你怎么看?”
这是他的外甥,出身大族的科举新秀,只要不犯什么错,一朝一夕便可平步青云,最受他赏识,也最受他忌惮。
少年气质文雅,墨绿色的朝服落在他身上也成了点缀,好若云雾绕苍山,近在眼前又捉摸不透,随时能大放光彩。
路锦柏上至殿下,不卑不亢说:“大河中游水患波及下游至水坝决堤,前人修堤加高加厚,仍抵挡不住水势汹涌,既然水无穷,便让水到它该到的地方去。”
王上满意地点头,“路卿有法子,可有胆量?”
路锦柏正要回话,已有人先他一步。
“多谢王上赏识,但修竹才及弱冠,对治灾尚无经验,只怕耽误救灾。”
言者是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身姿瘦而不弱,如松如竹,倒是很符合书中的文人风范。
祖父出言,路锦柏不敢忤逆,缓缓跪下。
“修竹弱冠就已及第,倘若稍加历练,前途无可限量。”
路清远还要再言,高高在上的君主面露不耐,直接下了圣旨;“路锦柏德才兼备,宣德明恩,甚得朕意,特封工部侍郎,命往灾地,以安黎民。”
突如其来的圣旨犹如飞来横祸,往日里本就寂静的丞相府此刻针落可闻。
路锦柏自幼学《诗》与《书》,深谙治国之道,但志不在庙堂,前往灾地救百姓于水火恰是圆了他的梦,但家人却不这么认为。
路清远负手踱步,他辅佐两任君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自然懂得,料到王上不会让路家好过,没想到这么快就对路锦柏下手。
“兄长身子骨弱,病一场就躲过去了。”路锦桐摸着下巴说。
路清远抬眼瞪去:“休要胡言,”又无奈地捋捋胡子,叹气道:“眼下三殿下随征西将军沙场历练,几个武将家的小子也一路随行,能否全着身子回来尚且难说,这是要将你们一个个拆开。”
路锦柏本是太子伴读,母亲又是王上的妹妹,天资聪慧被王上喜爱,赐封长公子。后来太子遭人毒害变得痴傻,路锦柏与关烻等人同在国子监学习。
他与重臣之子亲近,被前辈寄予厚望,本该是国之栋梁,却不得不收敛锋芒,入仕也是有名无实,如今王上想名正言顺除掉几个孩子,不过是给宠妃之子三殿下铺路。
路锦柏知晓其中厉害,一扬下摆直直跪下,“劳祖父忧心,修竹定会爱惜自身,早日归家侍奉左右。”
“此去路途遥远,切勿累坏身子。”
“孙儿记下了。”
路锦桐后知后觉,拳头砸在手掌心,郑重道:“兄长放心,我定当好好侍奉祖父,每日用功,不叫兄长挂念。”
“待我回来定要好好考察你的功课。”路锦柏掩着嘴笑这傻弟弟。
“哥……”
路锦柏住的院子是原先父亲住的东厢房,父亲病逝后他便从耳房搬了过来,他有心留有旧制,并未改变房内和庭院的陈设,盼着成为父亲那样的君子。
行李已经由仆人收拾好,路锦柏打开案几下的暗格,取出一把精巧的袖箭来。
他幼年落下病根不宜习武,刚认识关烻时还被笑话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呆子,后来有关烻看着,虽然没有什么好功夫抵御,至少是不容易生病了。一年前他登科及第,关烻出征在即还是抽空送来这份贺礼。
“路探花,往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咱多年同窗之情啊。”关烻言辞轻佻,眼神却很真挚,牢牢盯着人看。
路锦柏接过端详,很是新奇。
他剑使得不好,刀法更是龌龊,多年来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得个新玩意儿当然是宝贝,于是有意捧关烻,“怕是用不着路某,小将军英勇无畏,往后必定是载入史册名垂千古的大功臣,还仰仗您给小人点好日子过呢。”
关烻扑哧一笑,歪了歪头,“不如你嘴皮子好使,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修竹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路锦柏眉眼低垂思索片刻,缓缓道:“修竹盼小将军无灾无难,日日康健。”
草木丰茂的院子只亮着几盏灯笼,随着晚风微微摇摆。关烻眼里的路锦柏面容忽明忽暗,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他也无心再去看了。
“借修竹吉言,待我凯旋,修竹定要去城门口迎我,不枉多年同窗之情。”
寂静无声,关烻把好不容易从七殿下哪儿讨来的云糕拿出来递给路锦柏,“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语毕转身欲走。
“凌风。”路锦柏叫住他,语气中带着犹豫的意味。
关烻转回来面对着他,内心疑惑又欣喜,面上却不显,静静等着他说话。
“我有东西给你。”路锦柏转身回了卧房,很快又出来,将一个朴素的木盒递到关烻身前。
关烻迅速接过来,打开发现装的是块弯钩形玉佩,晶莹剔透触手生温,是难得的好东西。
“前些日子去道观给父亲和娘亲告喜,顺道同道长求的,可保人平安。此去凶险,你多多保重。”
关烻笑得见牙不见眼,开开心心走了。
后来关烻频频来信,有时是捷报,有时是些平凡小事,他不善言辞,与机密无关的都要跟人说说,往往是连用好几张信纸,偶尔连信纸都没有,草草刻在木板上。
至于那袖箭,路锦柏从未用过,他没有要职在身,出入也有侍卫守护,袖箭没有用武之地。如今得日日带着了。
路锦柏将袖箭戴上,朝着门槛射去,直直扎在阿影脚下。
“公子……”阿影定在原地直拍胸脯。好险,公子什么时候有的这好东西。
路锦柏收起袖箭,语气雀跃:“何事?”
阿影把短箭拔下来往屋里走,“有您的信。”
路锦柏抬头看了看,立马认出是关烻的字迹。
“放下吧,你回去叫上阿翔,明日随我出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