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舟的外形不是那种典型的帅气，但绝不乏魅力，只是不符合时下的型男、霸总、狼狗任何一个大热标签。说好听点，他身上有一股卓然于都市纷扰的清冷气，说难听了，就是没有网感。

尤其，当他安静地躺在那个金丝楠木棺中，这种清冷达到了极致。

两部8分电影，便可以简述他的生平。

楚舟去世时，被无数业内人士封为“内娱寒江雪”，以赞其演技卓然、生不逢时，只有孤翁独钓的导演会用他，毕竟萎靡的市场更需要票房和粉丝号召力。

楚舟做梦都想不到，他还能在死后被开发出商业价值，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流量风暴，以他从未设想的方式轰轰烈烈屠榜数日。

不可思议的是，楚舟本人竟能从头至尾冷眼旁观。

七天前，楚舟堕入了五感尽失的黑暗，当他恢复意识时，便身处一个繁密交织着格子与脉络的空间里，每个格子上都有一个小数字，而且数字只有两种可能：1或0。

格子五颜六色，像不同的房屋，以诡异而不符合重力的方式垒叠，穿插在晾衣绳般的脉络间，毫无章法规律——就像科幻片中奇幻绮丽的赛博朋克时代。

啪，啪啪，一排格子亮了起来，像一个醒目的广告牌——滚动着着以下词条：

【热搜TOP：楚舟性向被知情人曝光】

【热搜2：楚舟圈内男友猜测】

【热搜3：楚舟被渣男欺骗，为情想不开】

【热搜4：楚舟死因仍在调查中】

楚舟：……

这是真实的热搜吗？！还是他的幻想？

楚舟还来不及思考，就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来到一个通道前。

走进隧道时，回忆从四周掠过，楚舟是怀揣热爱考进电影学院的，虽然不喜欢娱乐圈名利场，但为了梦想，仍努力调整自己去适应。尽管过早失去了父母的爱与守护，他却不吝啬去爱别人，比如佟宸。

……他想起了一生，却唯独想不起自己怎么死的。

但楚舟确定，他是不会自杀的，为情所困更是无稽之谈。

一个人影逆光等候在时光隧道的尽头。

谁？

楚舟走过去，毫不意外，他看见了佟宸。

他所看到的，和此时经纪人李杰西所见到的一样——

大明星蓬头垢面、青色胡渣未除，屋内厚厚的窗帘拉得密不透光，一地空酒瓶，说是失足青年聚集地都不过分。

楚舟看得心里酸楚，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爱人如此落魄。

等佟宸吃完饭，经纪人收拾着外卖盒，谨慎开口：“知情人爆料的那个很像你，你知道吗？”

“……什么爆料？”佟宸声音还有些哑，神色倒算得上冷静。

看来他还没打开热搜，楚舟心里不是滋味，以前佟宸低落时，自己都能给他拥抱，以后却再也不行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灵魂会来到这里，因为还有遗憾，还放不下佟宸。

杰西：“跟楚舟要了八十万，被他牵线才上了真人秀，经常去他家……你自己上热搜看看。”

楚舟醉心表演，社交能少则少，能带家里的只有佟宸。这爆料无疑是在说佟宸，但他不喜欢那些言辞间的贬损，似乎要将佟宸塑造成一个渣男，好来增加自己去世的悲剧色彩。

“楚舟刚死，那群鬣狗秃鹫就闻着味儿来了。”佟宸一脸木然地刷着手机。

楚舟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还曾幻想，自己正在被抢救，所以才会灵魂出窍……现在看来，他是真的死了。

佟宸要怎么办？他才失去恋人，就被大众冠以负心连坐之罪。楚舟十分不忍。

佟宸脸色阴沉地丢掉手机，声音冰冷而淡漠：“我跟楚舟只是普通同学，在电影学院合作过几次，他是不是同性恋我不知道，但我不是。”

普通同学？

性向对身边最亲密的工作伙伴都要隐瞒，莫大的悲哀——楚舟乍听到这段话，是替佟宸心酸。但随即又隐隐察觉到一丝异样，佟宸的态度有些奇怪，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杰西刚要松口气，就听佟宸倏然爆发、抄起杯盘砸在地上：“他那么自命不凡，都有本事去死了，还在乎那80万吗！”

杰西当场脸色青了又白，佟宸相当于认了那个爆料含沙射影的是他。

佟宸控诉：“就他那几部破电影，光评分高有什么用？票房不都赔了吗！不过是帮过几个小忙，就想对我指手画脚？！我现在一个广告都不止80万，要不要我直播烧纸钱还他？！”

佟宸的怒火令楚舟始料未及，他完全被这个竭斯底里的佟宸吓到了，这还是他所熟悉的恋人吗？这强烈的陌生感，令楚舟一时无暇深究其话里的怨愤。

杰西：“消消气，直播倒是不急，还没到那步呢。”

佟宸却还在拿瓷器泄愤。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楚舟似乎看到，自己的魂体被丢来的杯子穿透打碎，然后又缓缓汇聚成一体，他现在连魂都失掉了，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躲，只是迟钝地看着那一地他们共同手制的餐具——变成锋利得可以伤人的碎片。

“只有蠢货会在娱乐圈谈感情，他自己蠢就算了，还要来连累我。”佟宸咬牙切齿，胸膛起伏，眼底尽是怨愤。

佟宸说的每一个字，都毫不留情地扎在楚舟心上，如果他还有心的话。

“你的意思……他追求你？不不，你比他小两届，他比你先进入娱乐圈，所以是他利用工作机会胁迫你？职场骚扰！”杰西惊道。

楚舟一直认为，佟宸的经纪人有一种魔幻现实主义式的捕风捉影能力，能把一切简单的事复杂化，并把一切复杂的事妖魔化。

佟宸却没有说话，相当于是默认了。

“果然。”杰西同情地叹了口气。

佟宸！你摸着良心，我什么时候逼你了？！你怕粉丝伤心，说不要公开，我就守口如瓶。你说公司安排炒作，我就忍受你和女艺人暧昧。你说忙着准备新戏，我就不去打扰。

为什么别人这样诋毁我，而你无动于衷？我还是你爱的人吗？楚舟坐不住了，又委屈又无法接受，哆嗦着飘来飘去。

经纪人：“那他……有没有对你……？”

楚舟无声冷笑，在床上向来是佟宸比较主动，甚至连告白都是佟宸先开口。

“我又不是同性恋！”佟宸强调。

楚舟太熟悉佟宸这个语气了，当他们吵架最后佟宸没理时，他总会这样恼羞成怒地虚张声势，但过不久又自知错了，搂着楚舟若无其事地撩拨。

佟宸缓了缓，语气软下来：“哥，你得帮我。杨玲姐都带我见过家人了，我要是给她这种难堪……是会出人命的。”

杨玲不是制片人吗？他家人也在剧组里吗？楚舟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佟宸用手背挡着眼睛，苦涩道：“我是真的想好好和杨玲姐组建家庭，我爸妈对我就这么一个指望——结婚立业。”

楚舟像是被冻住一般，灵魂沉寂下去，彻底冰透。

佟宸背叛了自己？他爱上别人了吗？还是单单为了结婚？佟宸如此担心，说明女方甚至不知道楚舟的存在……

楚舟大脑一片焦灼，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如浮木，迷失在大海。

他突然想起，大约三个多月前，佟宸就一直与他很少联系……原来，他并不是忙于新戏筹备，而是在摆脱自己这个阻碍。

佟宸早就想分手了吧？

那么楚舟倒想问问，若不是自己的死亡，佟宸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肯直接告诉他？难道是怕他死缠烂打吗！

如果刚才楚舟还有一丝侥幸，怀疑佟宸是悲痛至极失心疯了，那么现在楚舟就彻底醒来，心灰意冷了。

杰西：“只要你愿意配合，阳光影业这边还能合作。不过，网络舆论一向是死者为尊，即便你没做什么，恐怕也……”

“能不能报警抓了喷子？粉丝都列出黑子ID了，你们就替我写个声明……”佟宸烦躁地起身踱来踱去。

黑粉？

曾经，佟宸粉丝多半都是楚舟的黑子，言语极其恶毒，楚舟曾以为语言最大的杀伤力莫过于此。那时候，佟宸总让他别计较。

可如今佟宸自己却看不开。

“不是我们不写，但冒然发声明容易反噬。”杰西解释。

“那你走吧。”佟宸自暴自弃道。

“别丧气，哥这不是来帮你想办法的吗？你手头有代言有综艺，还有未播剧、电影，电影是大导演大制作，你觉得制片方不急吗？”杰西拍拍他，安慰道，“放心吧，天塌了也有上面资本顶着呢。”

佟宸心有不甘：“可杨玲姐不会容忍她有这样的未婚夫。”

楚舟现在才明白，来自爱人的伤害，远比网络上黑粉攻击可怕。

楚舟浑浑噩噩地想，自己飘过来是为了什么？为了被利箭穿心而过、钉在耻辱柱上？

还是上天要他开天眼、看剧透？可这结局人设崩塌，剧情烂尾，倒不如不看来的舒心。

杰西想了想，说：“你跟哥交个底儿，楚舟手里还有什么你把柄不？这时候就怕有人抖出来，找上咱们要钱倒好说，就怕直接卖给媒体。”

佟宸沉吟片刻，猛然抬头：“……电脑！我电脑在他家！”

“现在警方封锁了他家，东西肯定拿不回来了。”杰西脸色凝重，“里面有什么关键信息吗？”

佟宸崩溃地搓了把脸，楚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那台电脑里有他们的照片、账单、文字记录——一切能证明他们是情侣的证据。

楚舟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那些证据一旦流失，将锤死佟宸，撕破他为自己所塑造的牢固假面。

楚舟不寒而栗，佟宸想干什么？！

经纪人都会察言观色，杰西看着佟宸的表情就什么都懂了，淡淡地问：“内容多吗？”

佟宸深深吸了一口，坦白道：“照片，视频，账单……什么都有。”

杰西皱眉：“也就说，有确凿的实锤。”

“他这是想拉我一起死！”佟宸愤恨地抓起一个事物，就要砸下去。

砸吧砸吧，都是自己送的，楚舟自嘲地想，砸干净了自己可能就升天了，也清净了。

“这个别摔！这玩意儿有钱都买不着。”杰西认出那是达特茅斯研发的‘再生’系列内测机型，连忙接过这台巴掌大小的AI机器人，拿远了些充上电。

佟宸怨恨地瞪着那个AI，楚舟陡然触电般一颤，仿佛他瞪的就是自己。但楚舟又想起自己都死了，佟宸还能再杀他一次不成？

反倒是佟宸，如今被那些随时可能被爆的证据，逼得走投无路了。

“咱们得抢占先机，这事儿不能被动。”杰西心思一动，“那些内容，你有备份吗？”

佟宸一怔，似乎不太情愿地承认：“他给我发过一些。”

这个时候了，还在狡辩，楚舟就等着他被打脸。

杰西：“很好，我有一个想法。楚舟非常爱你，这说明你是有魅力的。而你深感悲痛，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佟宸不屑地冷笑一声，接着突然抬眸，瞬间心领神会：“我可以发文悼念挚友。”

这已经不是他认识的佟宸了，楚舟讽刺地想，这个人已经为名利着了魔。

“不不，挚友不够，得是爱人。”杰西掷地有声道。

“爱……爱人？”

爱人？！

楚舟的震惊不亚于佟宸。

经纪人：“对！你们深深相爱，BE美学这不就来了？因为你们的爱不能公开，他死后，最值得同情的人就是你！”他两手握拳，似乎把自己都说感动了。

佟宸瞳孔收缩，身体一晃，像是一时难以消化这些信息。

经纪人继续信口开河：“错的不是你，是不包容你们的毒唯，是本来就被唾弃的网络暴力，你没有问题，该被惩治的是网络环境！谁在这时候骂你，谁就是同流合污，就是要把你也逼上绝路的一片雪花！”

这一声声一句句的慷慨激昂，直接把楚舟说蒙了。

“下周就是楚舟的追悼会。”李杰西提醒。

佟宸愕然过后，竟没有拒绝，只是确认了一遍：“难道，我要……和死人炒过世CP？”

要不是知道自己死了，楚舟会当场血压飙升，往人血馒头里注人工糖精？搞这么阴间的CP不怕遭天打雷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