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县的马屯街上摆着一长溜儿算卦摊子。
传闻这条街里的先生算得准,摇卦、推卦总能算个八九不离十。清早起来,几个着灰布长衫的先生便会搬了条凳,挂起招子,往锡壶里灌上河边舀的清水,将布兜里的桃叶子、红布带装好,坐在街边的槐树下,摇起蒲扇乐呵呵地等着肥羊上门受宰。
朝歌里户户人家都做着升天的梦。不远处的天坛山里有个大道观,传闻那里曾有人得道飞升,带着一家三四十口连同猪羊鸡犬一齐上了天廷。于是势家大族便也卯足了劲修炼,还时不时寻人卜卦,问自家仙途是否有望。马屯街上做的便是这生意,街上的算卦人都能挣个盆盈钵满。
这一天正午,赤日炎炎,天热如火。
发烫的青石砖路的一头走来一个少年叫化子。他着件麻衫褂子,披头散发,脸上被烟灰涂得漆黑。瘦弱的手脚露在外面,像细细的竹竿。
若是个寻常讨饭的,先生们尚且习以为常,可那人的模样却有些古怪:颈间围着条铁链,肩上蹲着只毛羽油光水亮的大乌鸦。衣褂污垢遍布,下裳皱巴巴地半塞在腰间。那似是件道袍儿,上头绣着云鹤纹,白鹤却已被烟灰染成了乌鸦样的漆黑。这人不像是来乞吃的,倒似是靠扮彩、耍杂戏来向人讨几个钱的。
那叫化子少年走到一个卜卦摊前,开口道:
“劳驾,帮我算上一卦。”
算卦先生抬眼望了望他,只见蓬乱发丝间一对星眸漆亮,炯炯有光。这人若是拾掇齐整了,倒似个精神足的少年。
可先生此时只嫌他打扮脏污,蹙了眉,又缓缓埋下头去,慢条斯理地抚着手里的雕骨扇子,道:“算卦要钱,这世上办甚么事儿都需钱。你有钱么?”
其余卜卦人默然地拾掇起了签筒,扭头避过这叫化子身上秽气。
少年反而道:“你瞧我像是有钱的样子么?”
卜卦先生眉头一跳,又将两只眼望上来。那少年咧着嘴,乌漆漆的眸子睨着他,像一只饿兽。再仔细一看,那脸上的烟灰像是胡乱抹上的,东一片西一块,颈子上却未匀好,露出一片皙白如素笺的肌肤。
先生心中略略一警,当即展开褶扇,遮起面。这小子看人轻傲,仿佛不将他放在眼里。左近青山岭里有一伙匪贼,常来劫山下村里的鸡狗。那群贼子藏在林沟里,少遭日晒雨淋,都养得猪一样的白胖。
但马屯街上的卜卦人多半与势家打点过关系,通过关节,匪贼却是不怕的。于是算卦先生冷哼一声,吹胡瞪眼道:“哼,我瞧你模样穷酸,是个穷叫化子,不似是有钱的,倒像是来抢钱的!”
这街上闲坐的其余人听了这话,皆面露警色。那少年乞儿却莞尔一笑,道:
“我以为先生会相面,却不想您看走了眼。先生莫非瞧不出我的富贵面相?我有的是钱。”
说着,他便伸手入怀里,取出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来,推在桌上。算卦先生听他口气甚大,先是愕然,待看清了那铜板,便撇嘴道:“这才多少钱,算一回最少要一百文呐!”
那少年手一晃,竟又在桌上排出一吊钱,一百文分毫不少。算卦先生又怔了一怔,这才不情愿地开口:“要算甚么?运势,姻缘还是风水?”
“算禄命。”叫化子指了指自己,“帮忙瞧瞧我能高寿几何。”
这小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却手吝得紧,看来没甚么油水可榨。算卦先生嫌他钱少,只想将他快些打发,只粗粗相了面,便摆头捋须道:“你这天中低塌,终身有厄,怕是活不过二十呐。”
按惯例,一百文只能算得个短寿,一两银子才能算得出长命富贵。
叫化子点了点头,又走到另一个卜卦摊上,再从怀里摸出一吊钱,放在桌上。
那先生心里也嫌他,大摇蒲扇,摇头晃脑,学起前一人的说辞:“小兄弟,你印堂发黑,怕是会克死爹娘,没到弱冠之年就一命呜呼啦!”
第三个算命先生见他放了钱,也盼着这古怪的小叫花子快些走,便赶着道:“唉,别算啦,你面小而尖,本是副早夭相貌。我瞧啊,能再活十年得要赔上升天的福气……”
少年叫化子听罢他们的话,倒也不慌张,只是微微一笑,问道:“你们都算得我活不多几年?”
“正是,正是!”众卜卦先生齐声道。有人挥掌嘘声赶他,“咱们也没法子延你的寿,快些走罢,省得留得久了,给咱们沾上了晦气。”
叫化子叹息着摇了摇头,在怀中摸索了一阵,竟取出一只鼓囊囊的钞袋,打开一晃,里头竟尽是灿灿金粒。
刹那间,卜卦先生们眼都直了,目光似被那一袋金粒尽皆吸去。两眼像被磁石磨过一般,骨碌碌地随着钞袋转动。
那少年转头,扬声道:“这条街上,有能将我算得长命百岁的先生么?”
话音方落,黑鸦鸦的一伙人便争先恐后地挤上来。木桌掀翻,招子扯落,一群人齐声争道:“我!”
“我能!”“先前那几位都不学无术,算得不准,要准头还是得看咱们呐!”
见了那金粒,霎时间,众卜卦先生面色大改,人人喜气洋洋,铁桶一样地围着那叫化子少年。有人手执签筒,热切递上,有人殷勤地拉过他脏污手掌,连声道其上有富贵掌纹。
一人连忙道:“公子您身旺财旺,将来定成钟鼎之家!”另一人赶着道:“这位贵人眉似新月,自然是洪福齐天,寿比南山!”“您定是八字有印星,能耳目不衰,长生不老!”
众算卦先生叽里呱啦地夸耀一通,两眼却都直盯着那叫化子手中的钱袋子。那少年一一听了这些话,懒洋洋地一笑,也拱手谢他们道:
“多谢各位先生,各位这么一算,哪怕我只有百年之寿,也要被各位吹成千寿之人,赛过彭祖啦。”
人人紧盯着他手里那装满金粒的顺袋,也合声谄笑道:“不敢,不敢!”
叫化子少年环视他们,道,“只是这金粒只有一袋,里头金粒大小不一,成色有别。若是分给大伙儿,每人拿到的金粒有大有小,不免得会有失公允。我看啊,当奖鳌首,这钞袋还是只给一位算得最准的先生就好。”
听了这话,许多人挤到他面前来,搓着手掌巴望,对那袋金粒垂涎欲滴,却又屏着息不敢出声。
沉默片刻,有人支吾着道:“我……我背得阴阳五行,最会算命……”
另一人扇了他脑袋一巴掌,唾道:“我还认得天干地支咧!岂不是要比你占得好?”
人群中霎时掀起千般波澜,人人七嘴八舌地叙说着自己的长处,有的说自己做过几个大局,有的说自己最会占字……每一人挤破了头也想挨到那邋遢脏污的叫化子身边去,伸手去摸一摸那闪闪发亮的钱袋子。
叫化子少年却忽地举起钞袋,往空里一抛。几十只眼睛循着钞袋望过去,那袋儿打了几个旋,挂在了槐枝上。
少年指着那钱袋道:“我不知道甚么八字八卦的,也不知你们中哪个算得最准。这样罢,我在家中院里养了几只泥鳖,平日里最喜看王八爬。你们便学着龟鳖爬上树,给我看看。谁先爬到枝梢,拿到那顺袋的,里头的金粒都归他。”
倏时间,卜卦先生齐齐撩起长袍,丢了魂儿似的趿拉着草履巴上树干,扭着身往槐树上攀,摇头晃脑,手脚并用,两只眼却又贪光大放,只向着那树梢钞袋。乘着众人不备,那少年笑嘻嘻地闪身离去。
有人爬得浑身尘泥,抻长手臂疯也似的抓到那顺袋,高举着叫道:“拿到了,是我的!”
众人急得眼红,扑上去同他撕打。槐树枝咯吱一声断裂,一群人纠缠着滚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扑起大片飞尘,将彼此打得鼻青脸肿。
系袋的绳结在争斗间散了,从袋里哗啦啦散出几枚金粒。众人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伸手一抓,却见那金粒轻飘飘地氤氲出一道墨痕,水一般的化开了。转瞬间,一袋金粒烟消云散,只在人指缝间留下几滴未涸的墨汁。
“这……这是!”
众卜卦先生惊叫。沉默片刻,有人怒道,“……这是他的妖术!”
如今这世上修道人甚众,势家大多保有宝术秘法,也有不少散士学些旁门左道。符箓、化形、招魂……这已非常人不得享的秘术。哪怕是在街头讨饭的乞儿,保不准也偷学了一手好道法。
卜卦先生们看着流泻于指间的墨汁,脸色青红交加。想必这是某种障眼法,能将整袋金粒凭空变出,只是不一会儿便会烟消云散。
人群中突而有人叫道:“我……我的钱袋呢?”
一阵骚动如潮而起,众人伸手去摸自己怀里、袖中、腰带、腿绷,惊觉空空荡荡,一个子儿也无。
那少年竟是乘着他们围聚上来的空当,将他们囊中搜刮了个遍。此人出手迅捷如电,步履鬼魅轻盈,取人财物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不见了……咱们的银钱全都不见了!”“是方才那小叫化偷的!”吵嚷之中,有人咬牙切齿道,“那小子黑心烂肠,竟叫咱们学着王八上树,有意讥刺咱们!你们平日里忙着诓人,没记得一句俗话么?”
“甚么俗话?”
那人用力地啐了一口,高声道:“他骂咱们是乌龟上树——王八小子巴高枝呐!”
顷刻间,人群中骂声一片。各人眼红口急,面上都因怒火胀成了猪肝紫。甚么高枝?那小子一介猪狗不如的乞儿,低贱到了尘里,也能称得上高枝么?另有人开始疑心起来,瞧那厮傲睨人的神色,莫非真是出身于何处高门大户?
鼎沸人声之间,有人忽而颤声道:“我……我认得他。方才看着面熟,却一时没想起来……”
人们将耳朵凑过来,狐疑地听着这人的话。这人拍着脑袋道:“我在马屯街墙上的告示上见过,那告示上画得清清楚楚……”
“……他是昔日天坛山无为观天穿道长座下的大弟子,咱们朝歌里第一个飞升的人!”
听他如此一说,众人皆不信。静默只持续了一瞬,旋即迸发出更热烈的沸腾。
无为观是如今这朝歌中气焰最盛的宗门之一,又曾出了飞升的大人物,千万名弟子挤破了头也想迈入观中,方才这话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仔细一想,那叫花子衣袍上分明绣着缥缈的云鹤纹,正是无为观道纹,那告示也不止一人见过。众人再细细想来,忽觉那小叫化的面容竟也与告示上的画像如出一辙。只是那泛黄纸面上画的人儿眉眼俊逸,翩翩风流,与方才那着褴褛衣衫的叫化子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天坛山首徒,这该是个令万人艳羡的名头。关于那无为观大弟子的传闻还被人编作了曲儿,写进话文里在街头巷尾传唱。人人说那是个坐拥惊世之才的人物,卓尔不群,铸下了撼天震地的神迹,不必忍受漫漫道途便能步入仙班。
可卜卦先生们却纳闷非常,这小子不该在天廷里享清福么?怎地又落下这凡间来,做了个沦落街头的乞儿?
“天坛山首徒……似是真有这么一回事。有许多来算卦的势家公子都提过他,说他在天廷里混了个一官半职,是学道人可望不可即的榜样。”有人沉吟片刻,忽而道,“哎,听方才兄台所言,为何这人的模样会被画在告示里?”
人群静默了一瞬。
良久,有个声音幽幽地飘了出来。
“因、因为,听闻他犯了大忌,天廷不认他的名,便将他贬下来。现在他再不是甚么神仙子弟……”
“……而是咱们黎阳县里……最厉害的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