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灯影摇摇,须发渐白的曹宴微趋步入殿,捏着细细的嗓音恭敬道:“陛下,殿中尚书来了。”
顾邺章一时不语。直到灯烛“啪”地爆出一个响,才说:“孤去更衣,且让谢卿稍候片刻。”
他无法分清,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和谢瑾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墙。
从谢瑾第几次得胜归来?又或是从他第几次对流水般的赏赐来者不拒?还是从他拒绝把令姜送入深宫?
他们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
建宁四年春,太华殿。
中侍中捧着明黄缎的圣旨,尖细的声音悠悠长长,颇具穿透力:“应天顺时,受兹明命。陈郡阳夏谢瑾,封中书省主书令史,即日上任,钦此。”
不过是一介掌文书的从七品小官,竟劳动天子亲下令旨、中侍中曹宴微宣旨,可谓破格的殊荣。
谢司徒的案子重审至今,也有快两个年头了,最多再过三个月就能尘埃落定。其子谢瑾弱冠之龄,又无过人功勋,天子这么一摆谱,人皆道文士盛选的中书舍人,正对谢主书虚位以待。
但不管怎么说,谢司徒毕竟还没昭雪,初来乍到的谢瑾也还未任起草诏令之职。短暂的议论纷错后,为数不多的几位臣官便接连散去。
绕过御座几步行到谢瑾跟前,顾邺章含笑拉住他的手:“庭兰,你总算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七载春秋瞬过,初初亲政三个年头的顾邺章依然风采明秀,脸上却泛着不健康的苍白,甚至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嶙峋憔悴。
他们的身份已与旧时相异,但谢瑾心中仍泛起一阵疼惜,任由对方牵着自己,低低地问道:“陛下近日安否?”
这是正经的问安规矩,他说出口时,却流露出少许旁人没有的亲近之意。
抬首示意曹宴微去掩门,顾邺章带着远道而来的师弟落座,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何可谓安?庭兰这是明知故问。朝臣倾轧、外敌环伺,未得过一日安枕。”
山中岁月何等安然潇洒,但到底是回不去了,坐上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太多人想要他去死。但他会活着,没人杀得了他。郑贞宜不能,顾和章也不能。
谢瑾歉然道:“臣来迟了。”
顾邺章却摇头:“没什么迟不迟的,来了就好。可巧呢,谢司徒的案子就快结了。”
见他主动提起父亲,谢瑾心中不由酸软动容,却又实在唤不出那声已好些年没叫过的“师哥”,只迟疑着问:“敢问陛下,家父…可能翻案吗?”
“你放心。”顾邺章温声宽慰:“郑显铎已死,其弟郑显锋也病故了,余者不足为虑。只待郑毅安松了口,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此中内情,他一语带过,没跟谢瑾细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郑毅安在狱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指望着郑氏的党羽投鼠忌器,一直没动大刑。
前朝董卓的例子摆在前头,真要把人弄死了,届时乱党竭斯底里拼命反扑,他纵有雷霆手段,也一样吃不消。
谢瑾松了口气,又问:“陛下赐臣主书令史,是希望我以后都做文官吗?”
顾邺章摆手:“那是后话了,庭兰经验全无,虽近来战事频发,总不能让你一来就上战场。但日久岁长,定不会埋没了你。”
谢瑾赧然一笑:“微臣多谢陛下体恤。”
“……师父近来可好吗?”顾邺章问起孙长度。
谢瑾答:“仍是神龙不见尾的老样子。陛下知道他的,说是归隐烟霞,俗世的牵挂却也不少。”
正叙着旧,曹宴微迈着碎步上前,悄声道:“陛下,您要的人已等候在外了。”
顾邺章微微颔首,“将他们请进来吧,然后你守在外头。”
等曹宴微躬身退下,顾邺章转头看向谢瑾,眼中笑意盈然,“庭兰,你看我为你带来了谁?”
谢氏早已风光不再,莫非还有什么亲故不成?谢瑾如坠云雾,不解地顺着他指间望去。门扉被无声打开,迎面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男孩穿着左衽箭袖的灰衣,女孩一袭金红杂花的黄裙,相貌与他有五六分相似,也正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他不由想起两个早就生死未卜的亲人,却还少一些凭借,霎时便期盼又情怯地回望顾邺章,他看到他一别经年的师哥朱唇轻启,低唤:“令则,令姜,还不快来见过长兄?”
令则…令姜……不是做梦,他们真的还活着。心头被骤然掀起的巨浪汹涌拍打,谢瑾离座扑通跪地,颤动着声带说:“陛下大恩,瑾无以为报,定会结草衔环效忠陛下……死而后已。”
这是顾邺章预料之中的场景,屈膝将表露衷肠的人搀起,他温然道:“切莫说傻话,倒像是我挟恩图报了。庭兰与我师出同门,我当你是我师弟,是我至交好友。你这般见外,让我情何以堪?”
他越这样说,谢瑾反倒越无所适从,只泪盈于睫道:“我知陛下关怀,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只需记得有这么回事,日后总有需要的时候。”他心中热腾腾地想到:师哥…陛下,我这条捡回来的命,从今日起,便彻头至尾、完完全全许给你。
谢琅和令姜怯怯地过来行礼,又将信将疑地盯着谢瑾看,顾邺章任由他二人看着,微笑着说:“孤何曾欺骗过你们,这位就是你们的兄长。”
虎头虎脑的谢琅捏紧了袖口,讷讷地张口轻唤:“哥。”令姜红着脸,泪珠滴滴滚落,也哽咽道:“……哥哥。”
谢瑾将他们揽进怀里,轻柔地给他们拭去眼泪,只觉铺天盖地的幸福如绵密甘甜的云朵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是他的弟妹,他们被照顾得这样好,健康又俊俏,他原以为,终此一生,再无缘见到他们了。
过了半晌顾邺章方轻咳一声提醒:“庭兰,你也是有品秩的官了,可不能动不动就掉金豆子。”
谢瑾脸一红,忙胡乱抹掉眼泪,轻声道:“是臣失态了。”
顾邺章莞尔:“无妨的,我只是怕待会卿出了这道宫门,别人会编排我欺负了你。”他朝谢琅一扬下巴,柔声吩咐:“令则,替你兄长整理整理,别失了身份。”
他无意强留谢瑾,谢瑾却并未急着请辞,勉强平复了心绪,斟酌再三后仍问出了口:“陛下的气色不太好,可是近来太过操劳?”
这话有些僭越了,但依着谢瑾的意思,师哥待他如此厚谊,要他当一个睁眼瞎装作没看到,也实在于心不安。再者,顾邺章虽是天子,毕竟也是……他时时放在心上的人。
顾邺章脸色微变,一双凤目里好像倒映着长河霜冷,唇角勾起的笑容却温柔舒展,“正用师父给的方子调理呢,过了这段紧要关头就好了。”他体内余毒未清,孙长度说得先熬过这最关键的两年,然后再徐徐图之。
算算日子,再过半年应能好些。至少不会是这副病入膏肓的鬼样子。
谢氏当年一蹶不振,岁月悠长,也没留下什么亲朋故旧,好在孙长度帮着置办的小院虽然位置偏僻些,但十几个房间也是有的。
有专人送了谢琅和令姜回去,由中给事中郝如意带路,领着谢瑾穿过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宫道,眼前密植松柏,门扉半开,已到了中书省。
值岗的进去通传,不一会便走出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员,靛蓝衣衫的那个眼似金珀,嘴边挂着笑率先上前:“许久未见郝公公了,公公近来可好?”他殷勤归殷勤,却自有几分风流自赏的气度,瞧来并不令人生厌。
停在他身侧的同伴一身明青,只内敛地看了眼谢瑾,沉吟道:“郝公公,不知这位是?”
郝如意端着架子略一点头,介绍道:“二位,这是今上亲封的主书令史,谢瑾,谢庭兰。陛下特意叮嘱咱家来送人,还请李相公和张相公关照则个。”
蓝衫青年应下得快,笑盈盈道:“公公放心,我与张兄定然尽心竭力。”言罢又转头看向谢瑾,声音圆润高朗:“庭兰,可准我这么称呼你?”
谢瑾抿唇一笑,“自然。”
于是他便自报家门:“在下李邈,字望秋,家住宛城,现住归淳里。这是张晖,字淡月,与我是同乡。年齿上我们虽虚长你几岁,但都跟你平级,日常相处不必拘束。”
他嘴巴快,张晖也不跟他争,只朝谢瑾微微颔首,面上挂着善意的笑。
才送走了郝公公,李望秋便兴致高昂地携着谢瑾的手往里走,“快进来吧,趁韩中书不在,咱们兄弟吃杯茶说说话,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谢瑾心头一暖,莞尔道:“我初来乍到,不懂的事比懂的事多,往后少不得要经常麻烦二位兄长。”
正找新茶饼的张晖在旁插话道:“他是最不怕麻烦的,你让他多做些事,他反倒乐在其中。”
见坐在对面的新同僚欲言又止,李望秋解意地问:“怎么了?”
谢瑾面露难色,赧然道:“说来惭愧,我今日是头一回进太华殿,生面孔太多,又有些紧张,现下已忘了七七八八,怕以后遇见了人却行错了礼,再闹出笑话来。”
李望秋噗嗤一乐,声音都雀跃起来:“这你算问对了人,莫怕,愚兄教你。穿鹤纹锦袍的那一堆儿里,不苟言笑、一副老学究模样的是独孤丞相,细瘦脸膛鼻侧有痣的,是薛侍中;方口大耳鼻孔看人的,是韩中书。
“……碧眼紫髯的,是颍川陆氏的五兵尚书陆良;一瞧便家学渊博的,是范阳卢氏的吏部侍郎卢颢;胡须天下第一顺的,是清河崔氏的礼部尚书崔岷。
“还有两个格外年轻些的,是陛下乾纲独断硬生生给拔上来的,弯月眉的是都官侍郎许令均,薄嘴唇的是度支侍郎徐璟仞,因主官空置,说是侍郎,其实也与尚书无异……”
他还要再说,忽然音调一转大叫:“张晖!不要茱萸!”
全无征兆的一声,惊得谢瑾也跟着一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青翠晶透的釉杯在李望秋跟前敲出不近人情的一声响,张晖面如冷笑:“越说越放肆了,茶里不放茱萸,怕你还不知道停。”
李望秋张口结舌,只好食指一横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朝谢瑾眨眼道:“穿金兽锦袍那一堆里的人,下次有机会再跟你讲。其实不必太在意的,主书令史本也不常上朝,见到那些达官的机会不多,能让你出岔子的,那就更少了。”
谢瑾点头称是,抿了口茶笑道:“多谢李兄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