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如果你梦见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说明他正在遗忘你。
老人说,如果你梦见这个人三次,那便是缘尽。
温语寄信这个,所以他很珍惜能够梦见他的时候。
可即便是他再珍惜,这也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七年。
这场梦,梦的是往事。
梦里是小城的冬天。
他趴在外婆家的炕头上,窗外落了雪,大风吹的小院里的葡萄架吱呀吱呀地响。北方的室内暖和,炕烧得有些烫人,穿着短袖都嫌热,他自己一个人住,晚上的时候要等到炉子里的煤炭烧尽才敢睡。
书包自放学就没打开过,他没有想要做作业的打算,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打了会滚儿,又盯着白色的棚顶无聊地看了会儿,慢吞吞地拿出了手机。
那时候他总是不开心,他不和班里的同学说话,和学校老师的话都少得可怜,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和他说话了。他坐在班里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带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长长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到了学校就睡觉,几乎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就像是个透明人一样,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睡眠消磨着老师口中无比宝贵的青春。
晚上十点多,炉子里的煤充分燃烧,他把厨房窗闪开的那道缝隙关了,然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门锁,上炕靠着枕头看手机。
他评论的那个博主居然回复了。
因为他总是不开心,所以想着自己能说点什么可以让别人感觉到幸福一点,那样他似乎也能短暂地开心一下。
但是这样的行为他只能在虚拟的网络上做,现实中,他是很难和陌生人相处的。
十分钟前,他看到了一个博主在下雪了的话题下发了张照片,是用塑料桶装的满满的一桶白雪,配文:买了一桶雪。
他觉得很有趣,居然还有人买雪。
他掀开旁边的窗帘往外看了看,窗台上的积雪都有他的半个手掌厚了。
他评论:为什么要买雪?
博主回他:我们这里不下雪啊,气温还是零上十几度呢。
中国很大,南北地理分界线秦岭像是一道屏障,以一己之力阻挡了北方的西伯利亚寒流南下,同时也阻挡了南方的暖流北上,使得冷空气在秦岭以北堆积成一片雾霭。南北方气候区别分明,十一月了,北方在过严冬,南方还没入秋。
他把白天拍的雪私信发给了那个“爱笑的洋娃娃”,退出来时发现资料上显示着男性博主,他觉得这人有点好玩,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换了个话题刷。
过了两三分钟,他弹出了一条私信,是那个博主的。
爱笑的洋娃娃:“北雪南调?怎么卖?”
温语寄忍不住笑了声,他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想了片刻,他动了动手指,打字说:“不用钱,你来北方,我送你整个冬天的雪。”
梦境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他能把你早已经淡忘的记忆还原的分毫不差,褪色的黑白色线条被重新填充上了颜色。
白色的是雪,墨色的是天空,天空下着大雪如飞絮,被风刮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在外公外婆留给自己的老房子里独自趴着,老式的橘色灯把室内照的明亮温暖,他托着腮,对着那个突然打开话匣子的陌生网友的对话框笑。
那个人说:好想看雪啊。
还说:真羡慕。
那是第一个十一月,他俩刚在微博上认识,闲得没事会聊聊天,一来二去也熟悉了。
他们加了微信,温语寄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黎颂,家在上海,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和自己同年级,都上高一。
他和自己截然相反,是个很爱表达的男孩儿,他的高兴和不高兴都表现得非常明晰,可是温语寄看得出来,他和自己一样,也总是不开心。
他经常说:“安语,我好无聊啊。”
温语寄就说:“我也无聊。”
黎颂:“你在干嘛?”
温语寄:“看雪,很漂亮。”
实际上他是在发愁院子里的雪要清扫很久。
黎颂说:“可惜我没在那里,毕竟我比雪景更美,锦上添花。”
温语寄就笑:“是,你是洋娃娃嘛,洋娃娃都美。”
黎颂说:“我这里湿冷湿冷的,现在出门取暖,你住的地方也很冷吗?”
那时候是两个人认识的第二个十一月,温语寄擦了擦额角的汗,把窗稍微开了个缝隙,说:“我热得要死。”
黎颂说:“我觉得自己马上就没人要了。”
温语寄说:“那也挺好的。”
因为这句话,黎颂生气了,然后整整一个月都没理他。
他知道他因为什么生气,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自己早就没人要了,也确实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挺好。
一个月后,手机里那个已经沉寂了一个月的人又给他发消息了,他说:“把你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我,我给你寄元旦礼物。”
温语寄愣了愣,他当时正在往炉子里填煤烧炕,无意识地擦了擦脸,白皙的脸上被蹭了一道煤灰,他连擦都忘了,捧着手机说:“元旦不送礼吧?”
黎颂发了条语音过来,温语寄盯着瞧了会儿,半天没动作。
他很喜欢黎颂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还带着少年音色,总让他想起来夏天可乐里碰撞的冰块儿,特别舒服。
但是他有点不敢听,因为黎颂有一个月没理他了,万一他还在生气呢……
他和黎颂认识得越久,越是能分辨他清冷平静语气底下的波澜,他的情绪很丰富,生气、高兴、傲娇,他都能很敏锐地察觉出来。
这不是说他有多了解黎颂,主要是他本身过于敏感,很轻易地就能察觉别人的情绪,他怕黎颂的语气是自己害怕的那种疏离,所以他很犹豫。
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除此之外,厨房里一片安静。半晌,温语寄抿了下唇,还是点开了。
话筒里男生好听的声音传出来,清冷的语气里带了点赧然的别扭,说:“给你道歉的礼物,你把地址发给我,否则……”
就到了“否则”,接下来的话他没说。
温语寄松了口气,他把话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按住语音,温温软软地说:“你道什么歉?我道歉才对,是我说话过分了。”
黎颂回了他六个句号。
黎颂:“你说得没错。”
黎颂:“我现在心情特别好,我爸妈终于终于离婚了。”
温语寄愣了愣。
黎颂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爸妈都是很厉害的人,黎颂提起过他们,黎颂的妈经常在国外,黎爸经常不回家,所以黎颂也是自己长大的,而且他家的那些事……早点分开不是坏事。
他呆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黎颂又给他发了条消息,他说:“恭喜我吧,孤家寡人了。”
温语寄咬了咬唇,他有点不知所措。
呆了半晌,他发过去一条:“要雪吗?北雪南调。”
黎颂又回了他六个句号,然后发过来一条语音,听起来比刚刚轻松了些:“不要。”
黎颂故作不耐烦的语气:“地址给我,给你寄核弹。”
温语寄把巷子口小超市的地址发给了他,他白天要上学,一般没时间收,快递总是邮到小超市里。
温语寄发了条语音过去,他说:“洋娃娃,没人要你的话哥哥要,别难过。”
黎颂隔了好一会儿才回他,又是六个句号。
然后,黎颂说:“你才洋娃娃,我是你哥。”
温语寄:“哦。”
黎颂愤愤不平:“我比你还大十个月呢。”
黎颂的生日是除夕夜,温语寄是次年十月,他比他大一岁,过了年就十八了。
他弯着唇回他:“恩,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