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时,冯逍呈二十岁。那天正是他的生日,我把他绑了,录下一段视频送给明天的我:
“生日快乐。”
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十一个生日。也是最后一个。
不是因为他把烟灰抖在我腰上,烫得我哆嗦。而是他翻脸不认账,说上次搞错了人。
这我知道,可不曾想他会说出口。
所以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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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的生日也不快乐。
因为直至那天,我才知道我母亲邱令宜并不是冯曜观的老婆。她是被有妇之夫包养的女人,俗称二奶。
自然,我就是冯曜观出轨的产物。
作为私生子,我被他养在另一个城市,很少见到他。我和邱令宜两人就住在有名的二奶小区,邻居大多是些风情漂亮的女人。这样看来,或许我尴尬的身份其他人早已心照不宣。
只当时的我一无所觉,可见被邱令宜保护得很好。
那天,临出门前邱令宜特意将我打扮得有几分讨喜,而我又确实生得十分好。
以至于来到这个小县城初见蒋姚时,她微笑着轻抚我的脸颊,“长得倒是像。”
倒像被我那一声乖巧奶气的“阿姨好”软化了心肠。可她的指尖是冰凉的,神经质一般在我腮边软肉上颤个不停。痒得很。
不知者无畏。
我听见我的笑声清脆,还大胆伸手要去握她的。可这回蒋姚没配合我,也没笑,反而像被谁吹了口妖气,倏然变脸。
她扬手,结结实实打了我身旁的邱令宜一个响亮的耳光,在有人围观瞧热闹的家门口、巷子里。
“不要脸的贱货。”
我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私语声中,看见蒋姚的嘴唇张合,“他留下,你可以滚了。”
就是买卖小孩也没有那么蛮横的道理。顷刻间,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邱邱,不许哭。”
邱令宜也要我留在这里,乖乖的。
慌乱间,我哭也不会了。追着来时的车子奔跑,大声喊,也没留住她,只恨我腿短,急得直跺脚,这才惊觉脚压根没踩在地面上。
蒋姚将我放下后便转身回家,声音很平静,仿佛这场大戏不是她在自家门口亲自唱的。
“哭够了自己进来。”她对我说。
闻言我愣了一下,而后傻乎乎地双手捧住脸蛋,果然触及一片湿漉漉的水渍。
怪不得。
难怪邱令宜不肯停车带我走,原来,是因为我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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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三岁看老,当妈的最了解自己的小孩。的确,我没那个胆量乱跑。
可我记恨着蒋姚那一巴掌,也怕进门就要被她刮一个大嘴巴子。于是我胡乱擦干眼泪后就原地立正,罚站似的杵在大门口。
等到大人们终于散去,几个小孩又嘻嘻哈哈跑出来,在我不远处窃窃私语,时不时便瞥过来一眼。
直至远处过来一个男孩,他们的议论声也越发大。
那男孩个子高,腿也长,几步便拉近同我的距离。
伴着耳边“小杀人犯”,“疯子”这些莫名其妙的词语,我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晚霞烧得艳,正披在他肩上,衬得眉眼轮廓稍深。还带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淤青,周身狼狈,表情也阴沉的吓人。
这一切映在我眼中,宛如动画片里总要闪亮而隆重登场的反派角色。更不要说他来时还自带BGM。
可他不迷人,也一点不可爱。
因为很快就有人指着我,冲他大声喊道:“冯逍呈,你弟弟在这儿等你呢,快领他回家吧哈哈哈哈。”
我不喜欢他们这样提起我。
仿佛我是什么可以用来嘲笑、攻击别人的把柄。
不该是这样的。至少,以往邱令宜参加家长会时,班主任提起我总会使她感到骄傲。
冯逍呈没搭理任何人,径直走到我面前站定了,弯唇对我说:“就是你啊……”
“小、野、种。”
原来他就是冯曜观和他老婆生的儿子。
我诧异地盯住他看。这时,冯逍呈却再不看我,转而扭头冲四周威胁,“你们皮都痒了?”
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
冯逍呈大我两岁,比我高,比我壮,当下斑斓挂彩的面孔也说明他必然比我更富有打架的经验。
怎么瞧也不是个好捏的。
但我还是底气不足地冲上前,一把搂住他。
或许冯逍呈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也可能因为这友好的拥抱不合常理使人迷惑。
总之,他没有挣扎,一直安静地等到我咽干净口水,踮起脚,对着他的肩膀狠狠咬下去,才吃痛地喊出声来。
为什么要咬他?
不知道。
我只觉得牙根都痒痒。他有没有哭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哭了。
哭的好大声。
我难以接受他轻蔑的视线,也无法接受这不光彩的身份转变。
那一口,疼得冯逍呈面孔扭曲,却没有还手,不是不想,是没来得及。
因为我哭着哭着就撅了过去。
后来,其中一个围观的男孩同我说,“你软绵绵的躺在那里,混着嘴角的血丝,简直像毒发身亡一样,老吓人了。”
那些小孩被惊得四处逃窜,赶忙喊来大人。结果我自然无事,只是惊惧过度,几位老邻居顺势就将我送进了蒋姚家里。
也是冯曜观另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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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从陌生的床上醒来,爬下床,走出房间,踩下楼梯,我穿过一个精致的花园。
这座房子很漂亮,也很大,在四周朴素的民房中鹤立鸡群。
我重新回到大门口,原地蹲下。
昨晚昏沉沉的,一夜无梦,因而我的记忆停留在冯逍呈抬手就要揍我那刻。
现在,他出现在我面前,居然对着我笑。
冯逍呈冲我咧开嘴,视线自上而下地打量我。
他这样对我笑,我更想跑,无奈肚子瘪瘪,没有任何能量可以驱动我的双腿。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良久,然后,嘴角的弧度便骤然拉直,“你咬我,我还没找你算账,那是什么表情?臭脸摆给谁看?”
我下意识抿起了唇。
不是摆臭脸,是天生嘴角下垂。
幼儿园时身边的小朋友就不爱跟我玩。胆子大一点的会跑来,询问我为什么整天不开心,又笑我来幼儿园那么长时间还交不到朋友,羞羞脸。
自此,我学会了假笑。
按照大人的话说,逢人见面三分笑,伸手还不打笑脸人。
可面对冯逍呈,我笑不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随即嫌恶地皱起眉心。
直到他将碗中的食物尽数倾倒在地上,我才发觉他不是空手而来。
这点怜悯显然是心血来潮,因为它已经掉到地上,正被他的鞋底不住碾压。
“是不是饿了?帮你适应一下,毕竟——”
话音戛然而止,他脚上的动作却没停,顿了顿,才继续说:“没人要的小孩连地上的食物都抢不着,还是说……你的牙比狗都硬?”
最后七个字像是被他咬碎了呸出来。
话音才落,一只灰扑扑的大狗便从犄角旮旯里蹿出来,舌头飞快地扫过地面,十分狗腿地替冯逍呈给我做出示范。
大概……是冯逍呈记起昨日一咬之仇。
下马威虽迟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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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我感觉到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都冲到脑门上,顶得我眼冒金星。
可我又看到他抬起脚。
这个动作代替指令,使大狗听话地舔扫干净他黏腻脏污的鞋底。
这时我才发觉,冯逍呈就好像学校里那些成绩倒数,违反纪律且屡教不改的学生。
看起来威风自得,连老师也头疼难以管教,更忧心他们长大无法自立,甚至于危害社会。
邱令宜向来不准我同这样没有家教的小孩来往。
这样想着,我便又生不起气来。
因为邱令宜曾经指着街边乞讨的人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给他们一份体面的工作。”
优越感油然而生。
紧绷的情绪骤然松懈下来。
“为什么要扔到地上?乱扔垃圾是不对的,而且地上都是细菌,它会生病的......”
“你总这样喂它吗?”
我抬起头,较真地追问起来。
他的回答是沉默。
良久,等到我肚子都开始抗议,我才耸拉下眼皮,有气无力地得出结论,“你不尊重它,也不尊重我……有点没礼貌。”
自那刻起,不论好的坏的,他再没同我说过一句话。
我独自在这大门口立成一块标志性的望妈石。那时候,我还固执地认为,邱令宜舍不得我。
她没有理由不想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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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过去,我逐渐习惯别人投向这栋房子奇怪隐晦的目光,饭点时也能顶着冯逍呈嘲讽的眼神乖乖被蒋姚喊进屋吃饭。
我在夏夜晚风中入眠,醒来后又躺在那张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弄进去的。
蒋姚默许我的任性,只是偶尔看我的表情有些古怪,“果然是亲生的,都是犟种。”
她盯住我的脸时神情总是很温柔,但这很可怕,因为在大门外,我偶尔能听到她情绪失控时歇斯底里的声音——
“都是人渣没一个好东西”,“毁了我的人生”,“变态、贱人、恶心”。
里面没有第三个人,那些话不知是冲谁去的。
待在这的几天,冯曜观不曾露面。我并不好奇他的去向,毕竟在我和邱令宜的家中他也鲜少出现。
只是根据蒋姚的反应猜想,或许冯曜观还有另外第三、第四、第五个家庭也说不定。
至此我骤然意识到,自己是怨怪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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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
下午,我依旧守在门口,没多久,蒋姚就开车带冯逍呈出门了。
附近几个小孩也按照往常的规律结束了午休,带着脸上的凉席印子在我不远处聚起来。只是,视线时不时扫向我。
不一会,他们说话的声音便加重,似乎是起了争执。
“人是冯逍呈杀的!”
“不对,我妈妈说了......他妈给人戴绿帽子,是个男人都忍不了。人是他爸杀的。”
“放屁,冯逍呈满手是血地追住警车跑,好多人都看见了,我还听见他亲口承认......”
“那警察叔叔怎么没抓走他?你就是瞎说。”
“你们才是瞎扯蛋,我爸爸说了,那个男的压根就没死呢!”
......
他们各执一词,差点吵起来,其中一个男孩径直跑到我面前。
“你是冯逍呈的弟弟没错吧。”
他上下瞟我,“长得跟冯叔叔真像啊,我奶说,你爸爸小时候就长这样。不过我觉得……你更像个生气的小女娃哈哈哈哈。”
我正费劲地消化着偷听到的话,也不认为他说话有什么可乐的,因而反应略迟钝平淡。
这大约引得男孩不快,抬脚便踢向我,“咋还不理人!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就要判刑坐牢了?”
他一直盯着我看,立刻就捕捉到我眼中的疑惑、惊惧,扭头转向其他小孩,笑声得意。
“哈,看吧,他果然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