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初始,上京下了一场大雨,雨声激烈,雷电交加。
宣平侯府里,段书锦原本坐在廊下的竹椅看书喝茶,却被雨当头淋湿。
湿哒哒的青衫贴在身上极为不舒服,本就羸弱的身子骨当即泛起针扎似的疼,段书锦苍白着一张脸,就要回房换衣,谁知却被一人紧紧攥住手腕。
“大哥,你打算去哪啊?”少年穿着一身华贵黑袍,肩上系着一件大氅,身姿高大笔挺。
他五官轮廓深邃,深色眼眸泛着一点紫,两瓣薄唇咧开,露出一口白牙,显得又痞又野。
段远青攥着段书锦手腕的力道不断加重,他眼神带着嘲讽,嘴上却说着故作伤心的话:“大哥当真这般不待见我,一看到我就要走?”
想到他这个二弟以往对他干的荒唐事,段书锦脸色又白了几分,神色十分瑟索,剧烈挣扎起来。
“你放开,你再这样,我可就要告诉林夫人了。”段书锦大声威胁。
段远青无法无天,胡作非为,除了林将军之女,当今的宣平侯夫人,段书锦的继母林花琼外,谁也管不住。
往日百试百灵的招数,今日偏偏失了效。
段远青薄唇颤了颤,露出一个瘆人的笑:“你还敢提我娘?还敢对她如此不尊重?”
“来人,给我把他捆起来。”段远青声音阴沉地下令,一直随身跟着他的两个侍从,当即粗暴地扭住段书锦的胳膊,用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粗绳,牢牢捆住他。
两个侍从见怪不怪地发问:“二公子,你今日想怎么玩?”
段远青看着段书锦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眼神中闪过一丝嘲弄。
就这么娘们唧唧,柔弱胆小的样子,也敢去他娘面前告他状?
他今天没打算放过段书锦,刻意大声道:“听说大哥从小就怕黑,还怕鬼神之事?正好我们宣平侯府的下人从外面挖回一口棺材,正停在院中,大哥进去待上一夜吧。”
棺材。
死人躺的东西。
说不定里面还残留着尸体的腐臭味。
一想到这些东西,段书锦就吓得头皮发麻,眼中含上泪光,不住挣扎:“不……不可以,段远青,我是你大哥,你不能这么对我。”
段远青眸光之中并无温情,冷嗤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我又不是一母同胞。”
几句话的功夫间,偏院已经到了。
雷光自天际闪过,照亮院子中一口硕大的红漆棺材。
雨雾朦朦,棺材的红漆却并不显得灰暗褪色,反而越发殷红,像一汪流动的血潭,光是叫人看着,就显得阴气森森。
幼年难堪的记忆涌上心头,段书锦已经怕得忘记了挣扎,脸白得像一张纸。
两个随行侍从粗暴地把段书锦丢在地上,走上前合力推开了棺材盖。
棺材打开,并没有尸体的腐臭味,只有满满的、浓得冲鼻的血腥味。
棺材底像是什么虐杀现场,满满都是血,红得触目惊心。
“不要……不要!”段书锦拼命挣扎,只是身体病弱的他,怎么敌得过浑身都有数不清力气的侍从。
他的挣扎在他人眼里只是蚍蜉撼树,只是让段远青看了个笑话。
砰。
他被两个侍从用蛮力丢进了棺材,身体砸在棺材板上,哪里都疼。
段书锦还没从眼前的阵阵金星中缓过来,两个侍从就抬起了棺材盖,把血棺合上了。
眼前的光线被剥夺得一干二净,黑暗中,其他感官的感觉无限放大:手触碰到的血迹无比粘腻,叫人心头恶寒。
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仿佛死在棺材里的人,尸体至今躺在棺材里一样。
“开棺,快开棺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段书锦弯着腰,跪立在棺材中,使劲拍着棺材盖。
他拍棺的声音如此之大,棺材板的木刺把他的手划得鲜血淋漓,可外面的人像没有听到一样,没传来任何动静。
段书锦的眼睛一瞬间湿润了,心口缩紧,喘不过气来。他咬紧了牙,忽然伸直脖颈,一头撞在棺材上。
巨大的撞击力让段书锦直接昏了过去,他额头的鲜血流出来和棺材底血红相混合,一阵幽蓝的光忽然出现,在棺材里闪烁。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一个穿着被鲜血染就的黑袍的男人,在段书锦身下逐渐显形。
身下的男人睁开了眼,神色阴沉地看了压在身上的男人一眼,随后毫不留情地伸手把人推开。
.......
不知道过了多久,棺材外一道道人声忽然响起,带着十足的焦急。
“世子你在哪里呀世子,你别吓我们。”
“世子,你快出来吧,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被抽筋扒皮了。”
“世子爷,世子!”
......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远,就当他们要完全错过这个偏院时,红漆棺材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大响动。
原本要走开的下人们顿时狐疑地围了过来,小心翼翼靠近棺材,压低声音问:“世子?”
棺材里没有人说话,只是又响了一下。
“快,快来几个人,赶紧把棺材盖抬开。”为首的大总管一急,赶紧招呼人过来。
等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把棺材盖移开,脸色苍白、血流了半张脸,生死不知的段书锦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快,快把世子爷抬出来,然后去请大夫,再去通知夫人,人已经找到了。”大总管声音发颤,人险些要往后栽倒。
作孽啊,他原以为大世子和小世子只是不和,谁料小世子竟干出险些要人性命的事,还连累他们这些下人受罪。
在大总管的指引下,几个侍从连抬带扶,把段书锦弄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侯府请的大夫已经到了,提着医箱慌忙给人诊治,又是掀眼皮又是扎针,总算把人从鬼门关提了回来,连带着段书锦气色都变好了些。
林夫人是在大夫带着医箱准备告辞时到的。
林夫人闺名林花琼,林老将军之女,生得风姿绰约,明艳动人,满身华贵之气。
她一进门就把长眉一挑,神色冰冷地在床榻前坐下来,把在房中伺候的丫环吓得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
“人怎么样了?”林花琼声音冰冷,宛如冻人的泉水,悬颈的刀刃,让人大气也不敢喘。
“回侯夫人,世子已经没有大碍了。”大夫抹着冷汗回答。
“那他怎么还不醒?”
“这.......人的体质不同,苏醒时间也有异。世子爷身子骨自小就弱,兴许要多些时间才能醒。”
见大夫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林花琼抬手让人闭嘴,转头料理起跟着她进屋的段远青。
“跪下!”
林花琼一声冷呵,段远青身体瞬间打颤,双腿一软,没有任何怨言地跪下了。
整个侯府中,能让段远青如此听话的,只有林花琼一人。
“我往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你不去惹你大哥,是过不下去是不是?”林花琼垂眸看着段远青,眉宇微蹙,语气严厉,足见对段远青有多不满。
段远青也没想到,他这次欺负段书锦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没让段书锦吃更多的苦头。
当然,这些念头他并不敢宣之于口,只是小声嘀咕道:“段书锦算我哪门子大哥。”
林花琼没留情,一巴掌狠狠拍在他头上,大声呵斥:
“我说他是你大哥,他就是你大哥。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欺辱他便等同于辱没我的面子,你害他病弱未醒,那你就跪在他床前。他几时醒,你几时起。”
说罢林花琼动作僵硬地替段书锦理了理被子,再深深看了床榻前的段远青一眼,起身离开了房间。
林花琼育子有方,哪怕她人不在了,哪怕段远青心中有再多不满,他也乖乖跪在床前,一点也不敢移动。
.......
段书锦是在安神香的香气中醒来的,眼前光芒太甚,他眨了眨眼,才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
“哼,终于醒了。”跪了许久的段远青瞥见段书锦的动静,冷嘲热讽一声后,起身就走。
原来是假的呀。
听见段远青的冷嘲,段书锦有些迟缓地想。
他记得他被硬塞进棺材里,里面满是血腥气,还有一个穿着血衣男鬼。
幸好都是假的。
段书锦松了一口气,这口还没松完,他忽然看到房梁上坐着一个人,对方五官生得俊逸,剑眉星目,鼻梁英挺,薄唇微微抿着,身上有一种粗犷蛮野的美。
只是他生得再俊美,也抵不过他身上属于鬼魂的冰冷气息,他俊美的脸颊惨白,不见血色,分明已经死了很久。
段书锦目光移了移,落在男鬼穿的黑衣上,只见殷红的血迹不断从衣摆落下,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潭。
注意到段书锦的目光,萧韫垂眸看下来,露出一个微嘲的笑,语气冰冷道:“小娘子,醒了?”
段书锦没注意到萧韫话中的嘲弄之意,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眼前的男鬼能看见他。
刹那间,什么被鬼分尸,夺舍上身的念头齐齐涌上脑海。
段书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张脸涨得通红,硬生生把自己憋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