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隐再次推开厕所拉门的时候,宿舍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仿佛几分钟前伴随着一声慌乱的对不起,自己苦守了近二十年的秘密就这样被人打破的事情,都不过是错觉罢了。
他心烦意乱的用毛巾胡乱的擦了擦自己半长的头发,洗漱台对面的镜子里,穿着廉价白色T恤和保守黑色内裤的自己显得尤为狼狈。
还是大意了,他撩起自己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冲镜子里的自己挤出一个苦笑,然后便这样湿着头发躺到了床上。
他隔着蚊帐望着对面床铺上的藏蓝色床帘,那是他室友柏原的床位。
说是室友,大学这一年半来,除去实验课,自己也未曾见过他几次。
住在那个床位的男孩有着和外貌一样优越的家境,是微博段子里常说的被神选中的本地人。
他平日里很少住学生宿舍,即使是晚间有课,也要骑着山地车匆匆忙忙的赶回家里。除却拿资料,何隐几乎没有在男生宿舍看见过他。
明天就要开学了,想来他应该是回来拿书的。
N市的天气向来晴雨不定,何隐回宿舍时淋了些雨,回到宿舍鞋袜湿漉漉的有些难受,便也没注意宿舍门没锁这种事情,只当是其他室友走的匆忙忘罢了。
何隐移开了目光,仅仅是看着那个人的床位,就让他感到难受。
明明是同一个宿舍的室友,自己与他却有着云泥之别。
何隐是从隔壁A省北边最穷的山区里面考过来的,那个地方闭塞又保守,他出生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一下子成了家里的独苗,老人家看中的不得了。
毕竟他是个男孩,而男孩就意味着可以传宗接代。
谁料他出生的时候,便被医生告知是隐睾,如果六个月大的时候还没有自然下降归位,便要到医院来接受治疗。
这样的事情在他出生的村子里可是个大事,母亲哭着不愿意接受,父亲也乱了阵脚,奶奶是反应最大的人,气的住进了镇上的医院。
老人家吸着氧气的时候,还一直握着何隐父亲的手,对他说那都是医院为了骗钱编出来的话。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这种病症,怎么会偏偏就落在了他们家头上。
况且,她看的真真切切,那分明是一个男孩,怎么会如医生说的那样,缺了那么重要的一个玩意。
无知使人恐惧,而面对恐惧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便是逃避。
何隐的奶奶不愿意相信,他的父母也自欺欺人的不将医生的话放在心上。
在他们的眼中,何隐一直“健康”成长着,何隐便也一直以为自己和普通孩子一样,直到他七岁那年上了小学。
孩子是最天真的,可便是这种天真往往最为伤人。
何隐还记得,那天他下课,他和一群小男生们嘻嘻哈哈的比着尿的远的游戏,他总是最近的一个,便有些不服气了,与他们斗嘴吵了几句。
站在他旁边的小孩笑嘻嘻的摸了他下面一把,然后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似的,高声喊叫了起来:“何隐没蛋蛋,怪不得他尿不远,何隐没蛋蛋,何隐是怪物!”
周遭的小男孩便一窝蜂的涌了过来,将手伸向了何隐私密的地方,他们笑闹着把何隐按在厕所里湿漉漉的地上。
何隐不知道他们闹了多久,他也没有听到下节课的上课铃声和同学们读书的声响。
何隐只知道,在那个下午,他被一群同龄的男孩纸堵在墙角,脱光了裤子,像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被人围观。
他哭着喊着,喉咙都沙哑了,但是围着他的男生没有一个人停下。
何隐的痛苦无人理会,他的那些同学们只知道,何隐和他们不一样。这种差别让他们觉得好奇,也让他们下意识的排挤这个与他们有着不同的同龄孩子。
最后,是一个来支教的年轻老师找到了何隐,他是城里的大学生,读过书的,也见过大世面。
他制止了那群孩子的吵嚷,将何隐从厕所湿漉漉的地上扶起来,给他整理好衣服,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哄着,然后给他擦干了眼泪,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回了家。
何隐听到他轻声和自己的父母说,这种病是可以治的,劝他们带自己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
听着老师的话,何隐觉得自己终于从下午的噩梦中解脱了出来——是病的话,便会好的吧?是病的话,就不是自己的错了吧?
所以,自己并不是他们口中的怪物,只要好好听医生的话,努力治疗,这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对么?
第二天何隐被父母带到了H市的医院,H市是省会,是大城市,这里的医生都很厉害,在他们那个小山村里,只有病的最重的人,才会被送到省城的医院。
自己,是要死了么?
小小的何隐牵着母亲的手,他的身边是医院里形色匆匆的人,在他所居住的地方,是没有这么多的人的。他抬着头,望着他们,在心里问自己。他们当中,会有人和自己一样么?
医生听了他父母的描述之后,眉头微蹙了一下,又很快展开,问道:“所以从发现了到现在,他都没有接受过任何治疗。”
“是的。”
医生抬起头望向何隐的母亲,说:“周一人多,先带孩子去办住院吧。”
关上门的时候,何隐分明听到医生叹了一口气,轻声与他父亲说道:“太晚了,只能看检查结果了,如果还没有坏死,再考虑手术的事情吧。”
何隐很想回头,他懵懵懂懂的知道,医生说的是关于他的病的事情。他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回头,顺从的跟着母亲走了,他清楚这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穿上蓝色的病号服后,何隐坐在床上,一张张的数着自己床头的单子——血常规、尿常规、心电图、B超、CT……
他不是很能看得懂上面写的那些项目,他只知道明天自己就又会被拉着,带到一个个陌生的机器前,等着那些机器宣判他的结果。
大概是入院的第三天,何隐被父母带着去了病区的谈话间,他听着医生说着自体移植、微创手术等自己听不懂的词,紧张的玩着自己的手指。
直到最后,医生掏出了一张纸,对他的父母说:“从检查结果来看应该还没有完全坏死,但是毕竟腹股沟的体温和正常位置的体温是有差异的。
“手术最理想的时间是两岁左右,如今我们只能说尽力而为,不能保证他以后可以正常生育,毕竟双侧隐睾即使是及时治疗,不孕不育的概率也很高。”
何隐还不太明白不孕不育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看见了,当医生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母亲立刻哭成了一个泪人。
他的父亲失去理智的质问医生,让医生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拍着桌子说你们要是不行我就带孩子去大医院之类的话。
自己是真的得了很严重的病么,何隐抬头望向医生,问他:“叔叔,我会死么?”
医生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能扛得住何隐父母的哭闹,却是对何隐清澈的双眼毫无办法。
“不会,手术过后的话,情况会比现在要好。”
“我也觉得,毕竟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的了吧。”
小何隐说着,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然后终于按捺不住哭了出来。
在学校里受的委屈;这几天四处奔波的不安;对于父母失去理智的表现的不安与担忧。太多的事情压得小何隐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放声大哭。
医生又看了看何隐的父母,默默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一家人。
母亲把何隐搂在怀里,双臂用力的箍着他,默默地流泪,父亲走到窗边掏出一支烟来,又想起是在医院,便没有点,将烟叼在嘴里,望着窗外,一个人沉默的站着。
良久,父亲将烟从嘴里摘了下来,说:“还是得治,我们不能再逃避了。”
后来的事情,何隐记不清了,他模糊的记着母亲哭着点头说好,父亲在那张纸上郑重的写下了名字,摸了摸自己的头。
宿舍的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外面的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只穿了贴身衣物的何隐忍不住裹进了被子。
室友张辽关上门,呵了一口气,搓搓手,说道:“你猜我刚刚见着了谁,柏原那家伙居然站在楼下,跟个傻子一样愣半天没走,呦,他的书还在这儿呢,这是遇见了什么事他和丢了魂似的。”
张辽是老妈子性格,嘴上嫌弃着,手里却没停,拿了个购物袋把柏原明天上课要用的书装了起来,打算明早给他带去。
何隐转了个身,没有接话,面朝着墙壁发呆,他觉得柏原的藏蓝色窗帘有些刺眼。
他的怀里抱着从枕头下摸出来的一本《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书被人用透明包书纸仔仔细细的包了起来,配着卷边的书页和被磨花了的封面看着有些不伦不类的。
这是那个支教老师在当年去医院探望何隐时,送给他的。
他还记得那时候老师并没有出言安慰他,只是告诉他:“人在面对不公平的命运的时候,是有愤恨和厌恶的权利的。
“哪怕是书本上那些伟大的人也不能免俗,但是无论怎样,只有自己站起来,才能从噩梦中逃脱,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老师的话当初年少的何隐并不能全然明白,可这本书却被他当做护身符一样留到了现在。
出院后的何隐再也未见过那位老师,他永远记得,那位老师带给自己的勇气。
后来何隐同父亲说想要到省城念书,那是小小的他第一次同父母提要求。
他想换个环境,藏好自己的小秘密,更想多学点知识,早日逃离A省北部,那个被噩梦环绕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