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装革履的许一超已经在冷冰冰的大铁门前守了许久,央求这位盛名在外的天使投资人能抽出十分钟时间。
早秋燥热未褪,口罩带来窒息感,衬衣应该是湿透了,但如此狼狈也不能折损他的帅气。唯一可惜的是美男计对盛宅年逾七旬的老管家无效。
“这位先生是姓许吧,”冯管家眼尾的褶子和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同样精致,无处不诉说他在这栋宅邸中超凡的地位,不怀好意揶揄:“盛先生好奇,您是从哪打听到的住址。”
一串汗珠子顺着脊梁骨滑落。许一超好比被人架在火上烤——事实上他也确实被人架在火上烤。
许一超这辈子走得顺风顺水,成绩斐然。靠着不俗的高考成绩离开成长的小县城,名校毕业后创办了一家教培机构,业绩最好时手下管理着上千员工,感觉不日就能上市敲钟。哪知一朝遭遇疫情影响叠加政策转向,公司眼看就要黄,还欠着银行不少钱,如不能尽快完成调整转向,一旦资金链断裂列入失信名单,这辈子就算完蛋了,以后将举步维艰。今次是托了无数朋友校友关系,堪称求爷爷告奶奶,方讨得盛淮安的联系方式。
市井传言盛淮安慧眼识珠乐善好施,他们还有一层A大的校友关系,穷途末路的许一超无端将其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电话里的盛淮安不如传说中平易近人,只潦草问了两个问题,总共耗时一分半,便断然拒绝:“最近经济环境太差,我没有投资打算。抱歉。”
于是乎许一超逼上梁山,只能跑到盛家门口来蹲着了。
如今冯管家质问他是从哪打听的地址,许一超万万不能把好心的校友供出。
冯管家见他不答,皮笑肉不笑的逐客:“最近疫情闹得凶,盛先生不见客。许先生还是早些回去吧,别白费功夫了。”
许一超的修养不允许他死缠烂打,只有彻头彻尾的绝望。
最近经济环境确实不好,所以他想不出除了盛淮安之外,哪还有其他可以指望的人。
可是即将到期的贷款,嗷嗷待哺的团队,天之骄子的骄傲以及一直以他为荣的母亲……无一不折磨着他,要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
“嘟嘟嘟——!”
电驴呼啸而至,拉胯的机箱在空旷的别墅区回响,显得尤为突兀,惹人侧目。
许一超不能免俗的瞥目看去,所见是一个消瘦的男人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洗得发灰的旧T恤被汗水浸湿大半,不算挺拔的脊背亦被负重压弯。典型的外卖员打扮,只是少了颜色鲜艳的工装背心。
口罩挡住了他的五官和表情,看不到真章。但许一超擅自猜想——那应该是被生活磨平所有锐气,只剩苦大仇深的一张丧气脸。
“盛先生!”
冯管家毫无预兆开口惊呼。
许一超瞳仁巨震,飞速将人打量几个回合,仍无法把眼前卑微的“打工人”和电话里趾高气扬的“盛总”联系起来。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有所误会,因为冯管家的下一句质问明显带着鄙夷:“你又弄了什么东西来?”
外卖员佝偻身体,讪笑解释:“龙虾和螃蟹。”
冯管家没好气的教训:“盛先生什么都不缺,哪用得着你去买。”
那人几乎是卑微了,竭力辩解:“我以为海边农贸市场的比较新鲜,这是刚捞上来的。”
“农贸市场!你怎么跑去人那么多的地方?”冯管家现场表演一幕抓狂,声量随之拔高:“都没有经过检疫,谁知道干不干净!赶紧扔掉!不许带进来!”
外卖员俨然要哭的样子,抱紧那几个塑料袋不放,委屈巴巴道:“花了一千多块呢,特地给盛总买的……”
冯管家不假辞色:“盛先生要吃什么没有?他就是嫌城里太乱才搬出来,你还敢往家里乱带东西!万一有病毒怎么办?”
外卖员看来是个没骨头的,三两句就放弃立场,目光巡浚过不远处的废品站,到底没能舍得,求救般看向近旁的许一超,贸然询问:“扔了怪可惜的。要不,送给这位客人吧?”
许一超有瞬间失语。一部分因为这无厘头的礼物,另一部分因为诡异的熟悉感。
此人无论是畏缩的举止,惶恐的眼睛,还是那没自信的腔调,都与古早记忆中一个人重叠。
他的脑中刮起飓风,搜肠刮肚回忆与那人有关的一切,不那么确定的开口:“盛情?”
“哎——!”
外卖员欣喜应答,旋即眉头拧成一团,充满疑惑的问:“您是?”
许一超不爽,非常不爽。
在他的记忆中,盛情是他中学时代的众多仰慕者之一,也是其中最丧心病狂的那个,居然没底线到擅自动他的内裤和袜子的地步,直把他吓得搬离宿舍改为走读才逃过一劫。
时隔多年,许一超尚且能准确叫出盛情的名字,盛情凭什么不记得他?
许一超有些急切,更有些粗暴的扯下口罩,带着薄怒做不严肃的自我介绍:“是我。”
盛情眨了眨眼,眼中塞着满满的迷茫。花了三秒钟,依然没叫出他的名字。
许一超不禁要反思,当年那段惊天地泣鬼神,惊吓了他整个少年时代,也成为全校的谈资的单恋是否存在误会。
“是我啊,”他语气和缓一些,竭力表演淡泊:“高中同学,许一超。”
盛情晦暗的瞳仁被点亮,经历了漫长的反射弧,方惊喜唤他的名字:“一超!是你啊!”
单从他表现出的欣喜程度来看,似乎当年魔怔的爱恋仍有余温。
许一超强压下生理性排斥,意味深长聊起:“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但盛情的城府浅得与年纪不符,当即显出肉眼可见的不自在,扭捏作答:“这是我亲戚家。”
盛淮安。盛情。
许一超大胆联想,既然都姓盛,确实像亲戚。除了血缘关系,他想不出别的可能会让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有交集。
“原来是盛总的亲戚啊!”虽然冯管家对盛情的态度远算不上尊重,但眼下许一超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唐突提议:“看着老同学的份上,不知是否方便帮我引见?”
盛情分明是想帮他的,可惜胆子太小,下意识的朝冯管家望去,询问主事者的意见。
而冯管家一如既往的冷漠,眼尾拉耸下来,脸挂得老长,明白写着:我劝你不要。
盛情此人情商不高,经常性冒失,习惯性不懂眼色,却偏对旁人的拒绝与嫌恶保持高度敏锐。
冯管家一个眼色他便懂了,蔫头巴脑冲许一超摇头:“对不起啊……”
“没关系,”许一超本没抱希望,自然谈不上失望,大方道:“是我冒昧,不必道歉。”
盛情点头哈腰,报以感恩戴德的微笑。
许一超无功受禄,受了盛情三鞠躬,当年被他虔诚供奉的那种不适感又回来了,暗下决心要离这个怪人远些。
彼时,冯管家捂着右侧耳朵低语,叫人不得不注意到他的隐形耳麦。他为避嫌走远去对话,铁门前只剩一对老同学。
当年的内裤事件给许一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他想找理由开溜,改日再来堵盛淮安。不料盛情却不知味的攀谈:“不好意思啊,没帮上忙,我在盛总那说不上话……”
许一超默默翻白眼,其实不需要他解释,心道你能说得上话有鬼了。
过时的发型,不得体的装扮,过早衰老的身躯,一如既往的小透明——不,他比透明更糟,躲闪的目光和习惯性的佝偻简直可以用“獐头鼠目”来形容,他的存在即会给人造成不适感。
但出于商业应酬的惯性,许一超还是违心的恭维:“你认识盛总已经很厉害了,他都懒得见我呢。”
盛情似被人戳到痛处般一激灵,脱口而出:“盛总并不想认识我!”
许一超隐隐蹙眉,当即怀疑他是不是故技重施,把少年时的恶心行径用在盛淮安身上,才这么不招待见。
“你呢?”盛情的追问打断他的揣测,眼底有死灰复燃的仰慕在闪烁,“能在滨城立足,一定发展得很好吧?”
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许一超强压脾气回答:“混得不好。”
“不可能!”盛情完全读不懂他的的回避,言之凿凿宣称:“你是我们哪一届的第一名,大家都说你在滨城开公司,当老板!”
许一超那一刻的脸白得发青,有惘顾修养掉头就走的冲动。
冯管家如鬼魅般飘回来,径直打断两人并不愉快的对话,不自在的请盛情:“盛先生让你进去。”
盛情会错意,以为这是在催他,连忙把海鲜塞给许一超。
“咳咳——!”冯管家黑脸咳嗽,改了主意:“既然是特地给盛总买的海鲜,一并带进去吧。”
“哦哦!”
盛情愚钝的脑子来不及组织语言,又粗暴把塑料袋抢回来,当个宝贝抱在怀里。许一超全程像个木桩子任他摆布。
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冯管家不仅改变说辞,连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颇为扭捏的抢过盛情手里的袋子,不甚恭敬道:“盛先生,我帮您提。”
经年商海沉浮,许一超对风向的感知尤为敏锐。蠢蠢欲动的腿就此停下,不再急着离开,一路目送那两人走进森森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