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洛桑。
悠扬的旋律震破宁静,一束追光打在舞台正中的舞者身上。青涩、略显僵硬的笑容并不影响娴熟的舞姿。少年舞者不受重力拘束地腾空跃起,落叶一般轻轻落下,足下装了弹簧似的不知疲倦地旋转跃动。
姜疏桐轻轻拨开厚重的帷幕。手心濡湿,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小朋友。”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紧张?”
十五岁的姜疏桐已经出落得身长玉立,着一身雪白金边的演出服,俨然王子装束;鸦黑的额发乖巧梳拢到脑后。一双眸子又圆又亮。他看着对方,带了点被低估的愠恼:“我不是小朋友。”
对方笑起来,干净爽朗地。看形貌,高大疏阔;看年龄,二十有余;看气度,轻松自然,不像是他们这帮初出茅庐、面对一场选拔比赛就紧张到抖脚冒汗的新手。这人俊美非常,姜疏桐只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还没等姜疏桐调整情绪,对方又叫他一声,亲切得仿佛舞校的学长或老师:“附中的,是不是?我看过你的表演,很不错。就是别太紧张了,放松点。”他笑起来,“你的表情像是要吃人。”
姜疏桐磨了磨后槽牙,心道这可恶的美貌,哪怕是冒犯了人,都让人不好发作。对方又伸出手,往姜疏桐手上塞了个东西。
小方块,包装丝滑。等对方走了,姜疏桐才张开手心一看。
是一枚巧克力。
“比赛加油。”对方笑着,冲姜疏桐挥手而去。
“疏桐,我没看错吧?他刚才在跟你说话?”同伴从洗手间出来,一边甩手一边问。
姜疏桐后知后觉:“啊?”
“严鸿影啊!莫大的严鸿影!他现在应该是首席了吧!我的天,他真人怎么那么帅啊!”
姜疏桐拿起水杯喝水,呛了一下:“你说什么?”
“姜疏桐,磨蹭什么呢!”舞校的老师招呼他,“快快快,该你上场了!”
昨晚下过一场新雪,滨海一派银装素裹,又出了太阳,远处的高楼犹如泛着寒光的利剑刺向天穹。门童拉开大门,严鸿影戴上皮手套,搓了搓手,呼出一团白雾。
酒店离新单位不远,走过去五分钟。街边已经热闹起来,早餐店飘出包子的香气。没走出几步,老妈打来电话:“起了吗?”
“嗯,”严鸿影打了个呵欠。雪过天晴,天空是一片琉璃蓝,“昨晚凌晨到的,雪下得好大。”
“你是打算单位住,还是回家?”老妈嗔怪,“也不提早说一声,上飞机才讲……”
“有宿舍。”严鸿影踢飞一截断枝,语气轻松,“反正东西又不多。再不济叫几个人帮帮忙,三两下就搬好了。”
老妈止不住地絮叨,又是些注意身体,周末回来吃饭之类的家常话。路上积雪被扫开,出了太阳,脚底难免打滑。严鸿影一边应着,一边小心避让着往来行人。许多年没回来了,故城旧貌换新颜,摩天大楼又新添了几幢。处处都是陌生,惟有背街里巷的家常小店,维持着温馨的旧貌,抚慰着归人的乡愁。
“……那边,真不干了?”绕了半天,又回到原点。明知尘埃落定,却还是自欺欺人一般地追问。
“嗯。”严鸿影微微耸肩,夹着手机,摘了只手套,“回来不好吗?省得你成天埋怨见不到我——”
“哎哎哎,让一让啊让一让!!”
严鸿影来不及回头,先是听见一阵急促刺耳的刹车声,他下意识往旁边避让,无奈晚了一步——下一秒,严鸿影趴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自行车轮飞快地旋转着。
一场小型车祸。
严鸿影缓缓地爬起,拍拍胳膊拍拍腿,无妨,就是衣服脏了。
“你没事吧?”严鸿影深一脚浅一脚,去探望倒霉的肇事者。
头上是一顶鹅黄色的绒线帽,穿同色系的羽绒服。长手长脚,严鸿影下意识地想,是跳舞的好材料。
黄色绒线帽动了动,从雪中坐了起来。伸伸胳膊伸伸腿,抖落一蓬雪花。严鸿影看清他的面孔了:瓷一样的皮肤,柔美的五官,精致得像是画上的人。
漂亮。
漂亮的少年骂骂咧咧开口了:“你他妈不看路的啊!啊!我的咖啡!”
……为什么还要长嘴呢?
严鸿影不跟他一般见识,伸手要拉他:“摔到哪里没有?没什么事就起来。”
“我自己能起。”绒线帽一把拍开严鸿影的手,“谁说我没事了,摔得可疼了。”
严鸿影看着他踉踉跄跄站起,觉得好笑。他随手抓了把雪,搓了搓衣服上的咖啡渍——没什么用。
这可难办了。
他又看了眼绒线帽,温和地先发制人:“小朋友脾气别这么大。论理,今天你是肇事者,我这件衣服刚买的,上身没多久,就给你弄脏了。”
绒线帽一瞅,还真是。严鸿影胸口染了一片咖啡色,米白色的羽绒服,看上去格外显眼。
绒线帽怂了,却还继续嘴硬:“这有什么,我赔你呗!附近有家干洗店,走,我跟你一起过去!”
严鸿影笑了,一个小孩子,本来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指望他赔什么钱。
绒线帽小脸一板:“你笑什么,我说真的——”兜里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他瞅了严鸿影一眼,严鸿影轻轻抬了抬下巴。
绒线帽接了电话:“怎么了?路上呢。什么?团长今天会来?!”
严鸿影向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包纸巾,一边擦衣服,一边观察小朋友风云变幻的表情。
“今天来不及了。”绒线帽收了手机,急匆匆的推车要走。还没走出两步,又折回来,一只手伸到严鸿影的鼻尖底下,“手机。”
严鸿影不明白他这是闹哪一出,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做什么?”
“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绒线帽自顾自地把严鸿影的手机拿过来了——还要密码——“解锁吧大哥,我加你微信。”
严鸿影被这小朋友逗笑了:“真要赔钱啊。”
“你瞧不起谁?”绒线帽小脸臭不可闻,“你姜大哥我,向来最讲信用。你把衣服拿去干洗,多少钱,发票拍我,哥哥我给你报销。”
一张娃娃脸,口气倒是粗犷。严鸿影笑着摇头,却还是任凭对方把自己的微信加上了。绒线帽把车扶好了,严鸿影又叫住他。
“干嘛?”没好气地。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严鸿影晃了晃手机,“方便备注。”
“我姓姜,姜疏桐。”绒线帽长腿一蹬,将车子骑远了。严鸿影看着他背影半天,淡淡一笑,把手上的纸团捏实了,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