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时，暖金色的晚霞像漫卷的轻纱向我面前浓郁的大雾收拢，世间浸在一片汪洋中的宁静中，而我正处于汪洋的正中。

拂眼的云烟沾着夕阳细碎的光，成为大雾中唯一的光亮。在这片浓稠的朦胧中，一个绰约的身影踩着细碎的步伐向我款款走来，层层薄云遮住了她的模样，只能听见她轻柔无比的声音——

“天神，你爱这些世人吗？”

她的声音像是浸在水中的泡沫，在脚步渐进时随涌起的水流浮出水面，掀起一阵碎金的浪白。

“你又是为什么爱这些世人呢？”

冷冽的风刮擦过耳边，如同竹叶锋利的锯齿擦面而过，我不由打了个寒颤。我眼前是冗长而华丽的玉白色石阶，她站在石阶的最高处，身后挂着滚烫而夺目的落日——眼前的黄昏像是不会下沉，沉寂地定格在黑暗之前，栖身在她捧起的掌心上。

“神悯世人，这是天神的本性。”我缓缓开口，字字珠玑，没有片刻犹疑。

话音甫落，围绕着我的大雾更加的浓郁，而她已走到了我的身前。

她缓缓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隔着一层大雾划过我的眉宇与眼睫再重重地落了下去，她背过身去，语气之中带着几分不屑的愠色：“神悯世人？是因为你们本就站在三界之中最高的位置，怜悯世人，就如同世人也会怜悯脚下的蝼蚁一般。这就是你所说的本性——生来强者的自矜？”

“不，我从来没有将我放在那样的位置，我只是想尽我自己的力量去守护世人。”我往前几步极力解释着什么，而她兀自步入大雾深处，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守护世人？你所爱的世人早就抛弃你了，你没有看到吗？”她轻轻地抬起手，推开大雾掩盖之下的宁静，层层的浪潮汹涌地从两侧往我身边席卷。

我听见了许多的声音，悲伤的、痛苦的、崩溃的、愤怒的，夹杂在层层的海浪下从四周向我不断逼近，我没有丝毫的退路——

“为什么我信奉了你，却依然过的不快乐呢？”

“你不是天神吗，为什么不肯看一看人间的苦难呢？”

“你真的存在吗？倘若真的存在，为什么又视若无睹呢、”

……

哭喊与质问声迭起着将浪潮愈推愈高，两侧的浪涌将我围困在方寸之中，强烈的压迫感逼得我喘不上气来。当浪潮触及到我身体时，我在一片喧嚷之中听见了她的声音，那么的清晰。

“你听见了吗？”

她轻柔的声音浮在众多喧哗之上，在她开口之际，即将扑向我的浪潮在我头顶悬停，喧嚷也戛然而止。

“……”

我喉头耸动着，良久地失神。

悬停的巨浪余音尚存，久久地在我耳边徘徊，而我的眼前也如同走马般浮现那些人的样子——带着不同情绪的人脸逐一在我眼前铺陈，逼着我给他们直直的注目。

她走向大雾的深处，托着摇摇欲坠的夕阳，短暂一瞬，她像是掌管时间的神祇。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苍老到如同用砂纸打磨过般粗粝，她背对着我注视着璀璨的夕阳。

“你所谓的守护是你自以为是的慰藉，还是别人弃如敝履的存在，你敢回答我吗？”

“他们真的需要你的守护吗？而你又真的愿意为了守护这些人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还是说你只是希望看见你站着人群的中央，享受人声鼎沸的赞扬与仰望……你和那些自私的天神一样的虚荣与自负，你们这些天神从来都只有俯视的目光。”

我不顾眼前的浪潮，向她的方向跑过去，冲入了浑浊海水的包围之中，铺天盖地的海水呼啸着将我淹没。

我嘶声喊着：“不，不是这样。”

可我喊不出一点声来，所有的声响被汹涌的海水倒灌进了我的身体。

“天神，多么高贵的两个字，你们生来就站在光里，受世人爱戴与景仰，仿佛世界种种肮脏污秽与你们毫不相干。而你们所为真的配得上如此高贵的地位吗？神魔一战名义上平息了三界的混乱，你们占领了九重天的一方净土，却将苦厄的人间与永夜的幽冥发配给世人与妖魔。你们可以永远站在光里，却将黑暗赏赐给了你们要守护的他们。你们告诉他们这叫爱。”

“你们的爱是这么的自私、卑劣吗？”她的愤怒突破海水的包围，直直扑向我。

她掐熄了手中的夕阳，厌弃似的抛入海中，四周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

“无知的天神啊。”她在黑暗的裹挟之下缓缓开口，“不久之后我们会再次相见的，我期待那时你会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周遭的大雾在她远去时悄然褪去，汹涌的海水也逐渐平静。

我眼前一片昏黑，我大声问道：“你是谁？”

她在月夜之中缓缓地转过身来，冰凝的双瞳直视着匍匐在她面前的我：“是……天神的审判者。”

海水上倒映着她的身影，在一片倾泻而下的皎白月华里，粼粼的波光托着她走向了远处无声的黑暗。

一切归于黑夜后的平静……

我挣扎着从梦中起来，浑身的酸痛提醒着我方才梦见情景的险恶。胸腔中憋着一口气尚未吐完，门外的仙童已然迎着一素衣男子过来了。

“仙君有理了。”男子在我面前恭敬地行礼，而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却将他的礼貌一扫而空，“前几日殿下与您提起的琼华宴您还记得？”

眼前这位看似城府很深的男子是我的至交好友温辞，人称命格星君，掌管着三界生灵的的命运与轮回。温辞是凡人之身修道成仙，才位列仙班之时，一众仙家都看不惯他那副的狗腿子模样，也就只有我主动与他说话，一来二去我们也就成为了传说中的“狐朋狗友”。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对上他目光时心想不妙，前几日天帝纡尊降贵地亲自来我宫中通知我去琼花宴上讲讲仙道，可我这一觉醒来竟然给忘记了时辰，刚刚开口准备辩解一二却被温辞堵了回去。

“仙君放心，殿下正在与佛前尊者交谈，一时半会儿还顾及不到您。”温辞扯着嘴角笑得让我毛骨悚然，“仙君宫中这些小仙也太不玲珑了，还不伺候仙君洗漱更衣？”

温辞背身过去，撂下一句：“区区去宫外看看梨花，一炷香之后愿在门前看见仙君。”

等温辞走出门去，我又抄手小憩了片刻，回想起梦中碎金似的暖阳与那人的冰凝般的双瞳，心中尚有余悸。

片刻的小憩后我吩咐仙童去拿我衣服，这便匆忙洗漱完，正好迎上从门口走来的温辞，我与他说笑道：“命格仙君看上哪朵花了，回头我吩咐仙童给你送过去。”

仙童踩着小碎步过捧着我的锦衣，战战兢兢地偷瞄着温辞的目光，生怕这只“笑面虎”下一秒就把他给生吃活剥了。

我穿上锦衣，手放在仙童肩上以表宽慰，那仙童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仙君这满山梨花都是含苞待放的，区区可不敢看上哪朵。不过……仙君这一身衣服穿了多少年了。”温辞上下打量着我，“区区当初见仙君时，仙君就穿着的这一身，都快过去几百年了，而且宫中尚且富裕，怎么不换一件。”

“这衣服倒也穿不坏，况且我见仙羽台的小仙中又流行起了这个款式的，这便懒得换了。”我与温辞边说着边赶着路，我捻来一朵懒恹恹的云朵载着我与温辞两人往南边飞，许久未见面的我俩又聊上了一盏茶的功夫。

琼华宴设在天帝长居的仙羽台旁的琼华仙池，仙池屈居在四片穷恶大荒的正中，却占了九重天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山环水绕，四季更迭。九重天上大部分的仙者都栖居此处，这里是九重天上最繁华之处，也自然是九重天上最繁忙之处。

我的云头飘过几重云霄，撞见了来回奔走的小仙者们，他们匆匆与我们示意就忙着办事了。我转身过来与温辞说道：“殿下一操办琼华宴，可有得底下的小仙们忙的。”

温辞扶额叹息道：“仙君可莫提，前几日殿下大怒，听说是九重天混进了心思叵测之人，殿下陆陆续续罚了一众侍卫。你看这几日就遇上琼华宴了，仙君也千万要收敛住性子，莫要跟正在气头上的殿下起了冲突才是。”

我摆摆手说道：“我只管讲我的修仙道义，你倒是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自己，若是心中烦闷不解，回头来我宫中坐坐，去年晒干的梨花茶给你备了一年了，也不见你来取。”

温辞笑着与我客气两句，到了琼华宴门口这边径自赶去忙了。

我在仙池边闲逛，偌大的仙池横卧在山中平坦处，夹岸的桃红与绯红的层云相互遮掩，往来的仙者见我都与我行礼。我正为琼华宴上的讲演打着腹稿，宫殿拐角处撞见个结着云鬓的仙子。

“见过无尘仙君。”小仙子连忙欠身行礼，她怯生生地低垂着眼睫，有几分慌张，“问仙君安好。”

我也向她拱手：“是我走路不长眼，请仙者见谅了。”

小仙子八成是见我不似那些长胡子老仙一般蛮横无理，轻轻松了口气：“仙君严重了，我也曾听过仙君的课的，仙君高谈论阔，实在是让小仙景仰不已。”

我摆了摆手：“谬赞了，多半是仙者们将我捧得高罢了。”

“小仙对仙君先前所讲的有些疑惑，不知现下可否请教仙君一二、”小仙子说着说着缓缓抬起头来，稚嫩的脸颊上一双冰凝的双瞳将我钉死在了原地，“仙君深知人间苦厄，愿以此身亲力创造‘人间极乐’之境，敢问仙君何为极乐？”

我想起梦中迭起的浪潮上映着的那双冰凝般的瞳子，似乎与眼前之人的双瞳完美的契合。

而她在我涣散的目光之中微微勾起了嘴角，伸出手来触碰我的瞳子：“五百年前让九重天上多少神仙望其项背的无尘仙君，如今却甘心蛰伏在九重天上做一只囚鸟。只是被你所爱的世人抛弃过一次，你便忘记你曾经的模样了吗？”

她冰凝般的双瞳将我拽入了一个漩涡，落日的黄昏、浓郁的大雾、汹涌的浪潮，梦中的场景逐帧在我眼前浮现。

在很久之前，几乎整片大地都信奉着一个神祇，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帝，而是曾经有着很长称号的我，具体称号是什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就是大家都知道那个仙君叫无尘，是个上天下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好人，当时民间流传的一句话——无尘仙君，有求必应。

无尘仙君的丰功伟绩流传了将近五百年，大到救一国兴旺、护一方风调雨顺，小到姻缘、功名，只要有秋，事无巨细，无尘仙君样样都管。那时的人无论是否有求于仙君，只要在无尘庙中敬上一炷香，说出心事，我必然会为之解困。在世人信奉我时，几乎每座城都建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无尘庙，而我这个藏身于悠悠之口的仙君也会亲自降临人间，播撒福祉。

想来都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或许是人们已经不需要一个不能满足愿望的仙君了。世间变换万千，信奉无尘仙君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就连世间的无尘庙也在五百年前的大火之中毁于一旦，这个名字也随之尘封了几百年。一朝万人景仰的无尘仙君落得最后连传世的话本也没有，甚至再也没有人记得我了。

就像，我从未来过这人间一样。

当我回过神来时，那个小仙子已不知所踪，而我眼前氤氲着一片未干的热泪，耳畔仍回响着她稚嫩的声音——“你不是说你深爱这些世人吗？你不是说你要守护他们吗？你为何不敢去人间看看他们呢？你怕再次被他们抛弃吗？你真的深爱他们吗？”

“仙君，我会在人间恭候大驾。在你看完人间百态之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紧紧攥起了双手，目光愈发的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