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曲冬青,他还没有现在这般粗壮。
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曲冬青带着一身的山野之气,风驰电掣地钻进钟楼,转了几圈便缠在了老钟的身上,瞪着灯笼般大的巨目对视老钟,火红的蛇信,一吐一吐地在钟脸前伸缩,头一歪,喷出一口腥气问:“我能看到你,你是不是也能看到我?”
老钟:……
正在迟疑间,曲冬青的蛇信带着湿哒哒的黏液舔了下老钟的脸,催促道:“快回答我,是不是也能听见我说话?”
老钟性喜洁,最厌不明液体的侵蚀,忙不迭地嗯了一声。
“哼,打老远我就觉得这边有元神感应,原来是你,居然是口成了精的大破钟。”
老钟的胸口似被什么锤了一下,这些年战火不断,寺庙荒废,无人供奉,难免钟身落灰成垢,有些腌臜,于是冲着曲冬青嗡嗡直响:“我哪儿破了?这叫风霜,我每日礼佛,从不间断,将来注定是要成佛的。”
曲冬青没所谓的一甩长尾,环顾了一下四周:“成什么都行,你修你的佛,我睡我的觉,别来打扰我。”说罢,顺着柱子爬到顶梁,盘踞而卧,舒舒服服地合上了眼,看样子是累坏了。
“诶,我说你谁啊?这是我的家……”老钟的声音消弭在曲冬青渐渐响起的鼾声中。
曲冬青一睡多日,这期间口水没少洗礼老钟,老钟连吼带喊的,他却不理,直到某一个艳阳高照的晌午,第一缕春风吹开了第一朵桃花,曲冬青这才蠕动着醒了,眺望远方,山色秀丽,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钟尚未开口,忽觉一阵劲风扑面,又是一双骇人巨睛近在眼前,老钟努力调整焦距看清蛇妖的表情,曲冬青又是一歪头,皮笑肉不笑地:“你好,大破钟!”
算了,算了,随他去吧,至少人家在问好,老钟闷声回道:“你醒了?”
曲冬青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老钟微惭,平日里难得开口讲话,水平的确很一般,正在努力寻找可说之词,忽然想起肩头的那些口水,于是鼓足勇气准备抗议一下,谁知曲冬青忽然松开蛇身,开始在钟楼上下极速游走,老钟这才看清,此蛇体型甚大,伸展开来足有十余米长,碗口粗的蛇身通体雪白,毫无瑕疵,围绕钟楼,头尾可见,眼射炯炯精光,模样倒不失憨态可掬。
可口气还是那么野里野气的:“喂,大破钟。”游走了几圈,蛇尾盘住钟楼一根破败不堪的柱子,蛇头又探到老钟跟前。
老钟忍不住叫道:“当心,年久失修,这样会塌的。”
曲冬青收起蛇尾,逶迤在地,直起上身:“这附近哪有洗澡的地方?”
有是有,老钟却不愿直接告诉他:“我还想洗个澡呢,你睡觉怎么还……”
“啊,想起来了,后山有水声,去看看。”说罢,一扭身,呼地一下,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了踪影。
老钟的后半句才说出口:“还流口水啊…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直等到夜半,老钟以为蛇妖遁入山林流连不返,心下有些怅然,忽见眼前一道白影闪过,曲冬青居然又回来了,一身清新水气,越发亮白喜人,还打了一个饱嗝,自顾抱怨着:“这山里的野兔就没肥点的,下回还是尝尝狍子肉好了。”
阿弥陀佛,老钟发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你不喜欢我回来吗?”曲冬青扭动腰肢,挨到老钟身旁,歪着头,冷冷地望着。
千年老钟被望得有些紊乱:“没,没有。”
曲冬青心情尚佳:“这地方不错,山深林茂,前有寺庙,后有清潭,还有你这口大破钟,不错,不错。”
听他如此说,倒像是去过不少地方,久居此山的老钟不禁问:“你打哪儿来?”
“我?从来处来,天南地北,走到哪是哪儿。”
“总得有个出处。”
“哦,你猜猜?”
老钟:……
曲冬青骄矜地一抬头:“我家可是有来头的,出过名人。”
老钟不吭声,千年的见闻,也不可随意乱蒙。
“峨眉山知道不?”
老钟当然知道,原来这蛇来自峨眉,那山自古人杰地灵,集日月之精华,善出灵异之辈。
蛇妖斜睨着老钟,又问:“那白娘子呢?”
老钟也知道,嗯了一声。
蛇妖却说:“我姓曲,名冬青。”
哦,曲冬青…这和白娘子有什么关系?
曲冬青见老钟不作声,绕着他转了几圈:“还猜不出吗?”
没逻辑的事,不必费神,老钟没猜,却很高兴看着蛇妖上游下钻的模样。
曲冬青终于忍不住自报家门:“白娘子就是峨眉山的。”
老钟嗯了一声,白娘子也是一条修炼千年的蛇妖,偶遇凡人许仙,动了凡心,遂与之结了连理,后经菩萨指点,得道成仙,倒也传为一段佳话,可与眼前的这位又有何干?
曲冬青俯首冲到老钟面前,未语先笑:“白娘娘是我姨母。”
老钟睁圆了双眼,定睛细端蛇妖,忽然间,自胸中迸出久违的一声长笑,哈哈哈哈……钟声响彻山谷,荡之不去,震得曲冬青一个趔趄,差点没从顶梁上摔下来。
老钟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兀自喘着,试图恢复平日里的深沉肃穆,这世道,是人出来混都要带点名头,连妖也不里例外,别说当外甥,怕是当孙子都乐意。
再说,那白娘子也并非什么名门闺秀,一条蛇妖而已,还是一条犯过错误的蛇妖,引诱良家少男,私结尘缘,最后人家许仙怕了她,才躲进寺庙,她夺夫心切,水漫金山,害死多少无辜百姓……
曲冬青的话,老钟信,却有些不屑。
忽觉对面传来一股子寒意,曲冬青正用一双蛇眼冷冷地盯着自己,蛇头微扬,蛇尾轻轻抽打着地砖,毫无之前顽皮戏谑之态。
这些年不管走到哪儿,遇到什么精灵鬼怪,只要一提白娘娘,大家多少会敬他几分,至少没人敢当面笑成这样,就像自己从小崇拜的偶像,被人无端轻视、诟病,再傻也能听出来,老钟的笑声充满了嘲讽。
老钟垂下眼皮,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为了缓解某种尴尬,老钟硬着头皮开口:“你真的是白娘子的外甥?”
曲冬青神情倨傲:“信者自信,何必多问!”
看来此蛇不但聪敏且气性很大,老钟干笑着,有点哄他的意思:“我虽在世千年有余,但难得与他物相交,只怕你欺我久居山中,见识浅薄,况那白娘子早已列位仙班,岂是任谁皆可随意攀附的?”
曲冬青见老钟言语中也尊白娘子为仙,神色渐缓:“我姨母自小离家,独自修行,那时我尚未出世,许多事也都是听家里人说的,再后来,我也离开……”说到这,他突然住了声。
老钟毕竟灵根慧眼,一语道破:“恐怕,你跟峨眉山没什么渊源吧?”
曲冬青瞥了老钟一眼,没搭话。
老钟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蛇谷?你是蛇谷的?我记得白娘子也是从蛇谷出来的,后来才去的峨眉山修炼。”
曲冬青冷哼一声:“你这破钟,倒什么都知道。”
老钟自然知道,修炼千年,虽尚未修炼成人,但元神逍遥自在,感悟世间万物。
“可我听说,蛇谷里的蛇,是不能随意出谷的,白娘子是偷跑出来的,你呢,又是怎么出来的?”
“这不重要。”曲冬青打住了老钟的话头。
老钟笑了笑,不问就不问,有些事,知道多了是负担。
可曲冬青却幽幽道:“姨母当年有恩要报,俺也一样!”
老钟刚要笑,又忙忍住,却也不禁好奇:“你?报什么恩?”
曲冬青的情绪说变就变:“我凭啥告诉你?”
爱说不说,老钟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发表看法:“都说许仙前世救过白娘子,白娘子才嫁他为妻,开药铺,生孩子,皆因那许仙是个翩翩少年郎,生得容貌俊美,如若不然……”
曲冬青吐了吐信子,神情不明:“不然怎样?”
老钟也是耿直之性,直言不讳:“如若不然,报恩就报恩,何必单要以身相许?”
曲冬青冷冷问:“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老钟坦言:“世人皆贪,食色性也,功名利禄,就没有他们不求的,那许仙不过凡夫俗子,除食色以外,难道就别无所求吗?倘若许仙乃一老妪,又或是市井无赖,再或者也是个妙龄女子,你姨母这恩又当如何去报?又怎知世人如何才满足?倘若心怀歹念之人得了钱财反而助长做了更恶之事,这到底算不算是报恩呢?”
曲冬青面沉如水:“报恩只凭无愧己心,即便是恶人,也还了他此报,只要不殃及池鱼,这恩怎样报都可以,想那么多做什么?庸人自扰。”
老钟也冷哼:“白娘子也算是出了名的慈心善妖,终是无法勘破情事,为了许仙做出水漫金山,生灵涂炭之举,否则怎会镇压雷峰塔下,受此一劫?俗语道万恶淫为首,况她又是蛇,都知蛇性……”
忽听一声爆喝:“够了!”
刹那间,老钟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原来那蛇盛怒之下,巨尾狠狠抽在老钟身上,瞬间腾空而起,化身一道厉闪,直冲云霄。
老钟头晕目眩,摇晃不止,口中不住苦祷阿弥陀佛……
山雨欲来风满楼,破败的钟楼被它沉重的钟身拽得吱吱呀呀,眼看就要散架了,老钟心生悔意,畜类毕竟是畜类,何必跟他费口舌?
不多时,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铺天盖地,那蛇却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