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四月的天还是阴晴不定,宋岭走出公司的时候已经下起了小雨。
她刚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就接到了舅舅的电话。
明天是母亲的忌日。
舅舅是个极其传统的人,认为每年的祭日尤其是周年,一定要有后代去上坟的。
他平时不会和自己联系的,但是今年是宋温雅去世的七周年。
宋温雅就她一个女儿,而舅舅又没有孩子。
接到电话,舅舅宋诩的声音传来:“下班了吗?”
“开车在路上。”阴雨天宋岭总是提不起来精神。
“工作忙吗?”宋诩紧接着问,像是为了防止令人尴尬的沉默而提前想好的台词。
“还好。”
“明天……”宋诩刚想说什么,宋岭一手转着方向盘,一边打断他:“我不去的,舅舅。”
“……你必须回来,今年是七周年,你当女儿的,不应该回来吗?那是你妈。别不懂事。”宋诩责备不满的声音传来。
宋岭没当回事,笑着缓解气氛,“我去见她,她可能恶心得棺材板都要掀起来了,你别害她了舅舅。”
宋岭是真的觉得好笑,这么多年了,舅舅还是觉得她们母女之间只是“一些矛盾”。如果只是矛盾的话,人死都死了,哪来的矛盾。
她和宋温雅的关系,用宋温雅的话说,她的存在就是宋温雅挥之不去的噩梦。
宋温雅给她取名宋岭,就是为了恶心自己,告诉自己记住,宋岭是山里的孩子,是那个肮脏恶心下流的村子的一份子,是二十五万元带回来的附属品,是自己曾经在那生活过一年多的证明。
到路口处宋岭无意识地地拨动了转向灯,哒哒哒的声音唤醒了宋岭的思绪。雨刮器还在时不时地扫着玻璃,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该转弯了。
绿灯亮起,宋岭打着方向盘,转向灯和雨刮器的声音消失,电话铃声又响起。
宋岭以为还是宋诩在锲而不舍地劝说她,看了一眼手机却发现是陈梦。
陈梦是她资助的一名高中生。
她记得前不久才把这月生活费打给了她。
宋岭记得前面有摄像头,于是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大腿上,陈梦的小心翼翼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车厢里:“姐姐,你这会儿忙吗?”
“不忙,怎么了你说。”
“我没什么事,就是刚才一模的成绩出来了,我考了我们县的第一名,想告诉你一声。”陈梦高兴又透着小骄傲的声音传来。
宋岭笑了笑,“恭喜你啊,挺厉害的。”
“我们老师说我能考上川大,我想考到云川,以后能帮到姐姐!”
“行啊,努力学习,争取到云川来。也不要有太大压力,注意身体。”宋岭温柔地叮嘱。实际上陈梦每次打电话来宋岭都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几句话,“努力学习、注意身体。”就这还是从公司里有孩子的同事嘴里学的,用这么多年,说的宋岭自己都觉得无聊没意义。
但陈梦好像每次听到都很高兴,热情地回应。
“嗯嗯,姐姐也要注意身体,最近天气......”陈梦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响起了尖锐刺耳的鸣笛,然后接着是巨大的撞击声。
陈梦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无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姐姐!姐!你没事吧?喂?”陈梦紧紧地握着电话,一声比一声高地喊着,引得电话亭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终于传来了宋岭的声音,听着还算清醒镇静:“我没事,你去上课吧,我挂了。”
陈梦还没来的及说什么,宋岭便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预备铃声早就响了,电话亭附近一个人也没有,陈梦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脏和一脊梁的冷汗跑回教室,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老师讲的什么,她忍不住想象着宋岭一脸的血,性命垂危的模样,担心得手都止不住地抖。
宋岭倒没陈梦想象得那么严重,她只是被汽车弹出来的安全气囊砸的有些头晕,一时缓不过来神。
她在闪躲加塞的车辆而撞上栏杆的时候,脑子里就两个念头,一个是果然不能违反交规接打电话不然有性命之虞,另一个就是宋温雅女士果然会在这两天闹鬼。
每年这几天她总要出一点不大不小的事故:去年这个时候她走在路上摔了一跤,脚肿了半个月;前年的时候她回家路上突发暴雨,淋了个落汤鸡,发烧发了两天;再前年的时候......
总之,宋岭拒绝承认是自己在这两天总是精神涣散,反而是一反常态地相信鬼神之说。
所幸都不太严重,宋岭和对方车主简单做了协商留了电话号码就撤离了现场。
宋岭的车被拖走了,她只能打车回去。半路上她实在觉得晕的厉害,就转道去了医院,做了个检查,有点轻微脑震荡,医生让她多修养。
然后宋岭就顺势请了假,说自己出了小车祸。反正这两天她也没什么心情上班,这鬼天气。宋岭坏脾气地想。
期间宋诩又打了一次电话,宋岭用车祸这个绝妙的借口再次拒绝了去给母亲上坟,然后就关了手机呼呼大睡。
第二天的时候又下了一次雨,还打了春雷,雷声和梦里女人嘶吼的声音重合,宋岭被吵醒,索性不再睡了。
惊雷声犹在耳边,她心想幸好自己没去,不然按照宋温雅对她的恨意,来一道雷把她劈死在坟前都有可能的。
宋岭被这个场景逗笑,自娱自乐地笑出声,然后又觉得自己一个人阴雨天里在房子里傻呵呵地笑多少有点渗人,屋子里空寂得连笑声砸下去都有回声。
就在宋岭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弄的挺不是滋味儿的时候,门铃响了。
宋岭一边心里猜是谁一边慢吞吞地走到玄关。
从猫眼里看到是陈梦的时候,宋岭心里多少有点惊讶。
陈梦在鹤平省上学,坐火车过来云川至少得七个小时。
她怎么来了?
宋岭开门,看到陈梦浑身都湿了,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雨,眼里满是红血丝,尽是疲惫和担忧。
宋岭第一反应是陈梦的爹妈又来找她了?还是陈梦出什么事被学校开除了?
宋岭还没来得及询问,陈梦就一把扑进了宋岭的怀里,宋岭一边想自己和这孩子这么亲吗,一边又了然,她是怕自己这个长期饭票不小心死了吗。
陈梦没敢抱太久,她身上淋了雨,浑身湿哒哒的。
陈梦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看着她,检查着她全身上下发现没什么明显的外伤,但还是不放心地问一句:“你没事吧?”
宋岭这两天歇得脑子有些混沌了,思维显然不在线,莫名其妙地问:“我有什么事,你来干嘛了。”
宋岭没控制好语气,她今天本来就烦。
陈梦闻言眼睛更红了,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像是忘了词,一时间有些卡壳:“我......我有点担心你...然后,你那天不是出了车祸吗,我还打不通你电话......”
宋岭有些想起来了,自己前两天出了车祸,好像撞上栏杆的时候还在打着电话,和陈梦打的吗?宋岭捡回来一点良心,她想过许多猜测,唯独没想过,陈梦是为了她而来的。
她觉得有点窝心,又觉得有点麻烦。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一边引陈梦进去一边随口问她怎么不打电话给她。
刚问完宋岭就想起来陈梦说她手机打不通,宋岭想了想自己好像接完舅舅电话后就把手机关机了,现在还不一定能找到在哪个角落。
她还没来得及心虚,然后就看到陈梦带着埋怨责备的眼神又重复了一遍:“打了好几个,一直关机。”
宋岭又咂摸出点愧疚和不好意思,手机对于她来说只是联络的工具,而这样的功能在她在家休假的时候显然是不适合出现的。
她想到自己把手机扔在一边呼呼大睡了三天而陈梦在那边心急如焚地联系她,宋岭难得地生出了一点反思的心思。
她转移了话题,让陈梦先坐,自己去给她找一条毛巾,让她擦擦头发。然后又去给她接了一杯热水。
陈梦坐在凳子上捧着茶杯,感觉身上回暖了很多,刚才没发觉,云川的春雨这么冷。
宋岭说:“你要不洗个热水澡吧,然后换一身合身的衣服。”
陈梦:“就拿去年她落在这里的衣服吧。”
去年暑假陈梦来云川打工,宋岭听说后不放心她一人,让她住在了自己家里,反正自己也是独居。
本来想着自己能照顾着小姑娘,谁知道陈梦说要用自己的工资付给她住宿费。宋岭让她自己攒着钱交学费,这些钱以后工作了再还。
陈梦没再坚持,毕竟现在自己的学费大部分都是由宋岭资助的。自己这点住宿费在宋岭那里也是左口袋进右口袋出的,推搡下去倒显得虚伪。
住宿费虽然没付,但陈梦却是个很有眼力见儿,很勤快的孩子。每天早上陈梦都在厨房做好了饭菜,然后轻手轻脚打扫了屋里的卫生,最后赶去上班,从来都没打扰到过宋岭。
宋岭每天睡眼惺忪地推开门,都有一桌子热气腾腾的早餐和干净锃亮的桌子地板迎接她。
陈梦晚上下班比宋岭早,回来后还是打扫卫生、做饭。陈梦会做的不算多,但也不会让人吃腻,每天变着花样做,虽然不比外面餐厅卖的的精致,但宋岭却很喜欢这种味道。因为她自己不会做,也很少有人给她做过。
暑假那两个月宋岭觉得自己饮食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到陈梦快开学的时候宋岭还为自己又要回归外食外卖的生活而有点惆怅呢。
宋岭去小房间里找出了陈梦去年的衣服,然后催促着陈梦去洗个热水澡,不然就要感冒了。
陈梦拿着干净的衣服去了卫生间,把湿哒哒的衣服脱下来,站在淋浴头下感受着热水冲洗着她的肌肤,水汽很快在室内蔓延,在镜子上勾勒出无序的形状。
陈梦想着自己急匆匆地请假、订票,然后冲动地坐上了来云川的火车。火车上那难熬的七个小时的硬座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敲响宋岭家的门的时候陈梦还心急如焚,直到听到宋岭皱着眉头,带着未消的倦意说“我能有什么事”的时候,陈梦才突然地冷静下来。
那一瞬间她想的不是自己舟车劳顿几个小时,而是发自内心对自己的诘问:“我为什么要来?”
我为什么要来?
没有抱怨,没有赌气。
只是平静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的赶来,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法,明明宋岭都说了自己没事了。
是担心她出了车祸性命垂危?还是知道她一人独居担心她没法照顾好自己?还是别的什么?
所有驱动她来到云川的借口在此刻都站不住脚了,她想不出来能完美解释自己冲动来到云川的理由。
她想不出来答案,所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宋岭和自己的关系只是资助人和被资助人,没有熟到自己可以随意来宋岭家里看望她。
她莫名地焦急渴望起来,她想现在就回到鹤平省,回去继续上课,然后考试,上大学,让时间快进到自己可以独立生活,有经济能力,最后可以在宋岭生病或者发生意外的时候理直气壮地登门拜访,帮她解决她的烦心事。
门外宋岭的声音唤回了陈梦的思绪。
“要吃点什么?我点外卖。”
陈梦说:“不用点,我不饿。要不一会儿我给你做点吃的?”
“别了,家里什么都没有。我点了两份面啊。二十分钟后到。”
然后就是宋岭渐远的脚步声。
陈梦不再乱想,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快速洗完了澡,吹好头发,换了衣服走出浴室。
刚好外卖已经到了,宋岭招呼她过来吃饭。
宋岭一边吃面一边看手机处理信息,然后抬头看她:“今天是周三,你请假了?”
陈梦吃着面点了点头,宋岭接着问:“怎么请下来的?我记得你们学校不是挺严的。没有家长打电话不能请假吧。”
“我让门口小卖部的张姐给我班主任打了电话…”陈梦有点不敢看她。
宋岭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陈梦马上是个成年人了,何况她本心还是为了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问她:“请了几天假?”
“三天。”
宋岭低头回复了一条信息,然后说:“明天我送你回去,”陈梦吓了一跳,还没来的及说不用,就看见宋岭拿着手机晃了晃:“我刚好有工作,要去你们学校一趟。”
陈梦傻眼,“啊?”了一声。
“我们公司有公益宣传项目,这次是你们学校,我要去一趟然后撰写新闻稿,顺便代表公司拜访张校长。”
陈梦的学校是鹤立女校,以传奇校长、奇高升学率和严格学风著名,近年来频频出现在大众的视野。
而陈梦公司正好有一期以“教育”为主题的杂志,需要实地采访和调查。陈梦作为副主编就主动请缨了。
云川四月的雨实在太憋屈了,她需要一片畅通新鲜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