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里的炮声停止了。
帐篷掀开,浮雪涌动,第九批文件被送进来,拆成碎片的发霉木板,敲掉边缘的壁画板块,磨损严重的部分石碑,上面洇开了一大片血渍。
没有人说话,我试图通过举手询问前方情况如何,探取“文件”的研究人员是否已经出事。
没有人理我,每个人都紧张不安,大难临头,像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神经紧绷,挑拣文件,扔走那个,递给我这个。告诉我不行,这个不是我能触碰的,坐回去,握好我的笔,译出那些碎片,速度要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一直不清楚这里的时间具体是指什么。我有一块很精准的石英表,样式古老但很漂亮,我爸爸送给我的成年礼,他希望我对时间拥有一个准确而坚定的认知。
手表在进入二号实验考察地的时候被组织二级检查官摘了下来,连同我其他的电子设备,他叫我回来的时候再拿回去。如果我能安全回来的话。说完他还给我敬了个礼。
他说的话令我很紧张,被蒙上眼睛带上飞机火车的时候就一直在胡思乱想这件事。这不是我第一次出任务,如果写西北城市历史文化遗产报告算的话。
但这是我第一次野外考察,我只知道项目名称是“X二号实验地自然与文化综合科学考察”,上面发过一张表,写的项目准备工作和注意事项,不过是学校学生守则的老生常谈,也被那个表情冷漠的检察官收了过去。
实际上我真的很紧张,从看见持枪人员向我走来,用一块黑布蒙上我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一点也不简单。
他们护送我上火车,一言不发,枪柄好几次碰到我的胳膊。我就像一个被押送过界准备枪毙的重刑犯人,但其实我知道自己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密工作。我们进入学校的第一节课,就是学会怎样保持沉默。
我就是这样被蒙着眼睛带过来的,火车,汽车,中途还换了牛车,不是牛就是驴。期间有人交接,说的都是报告一切正常无关紧要的话,还有对暗号。大雪下了三天,给我冷的半死不活,在两位军士的“协助”下好容易抵达目的地。
其实我大概猜的出来一点。只是通过方位勉强推断这里是西部地区,很可能在陕西中部。当然只是推断,我地质学很差劲的,学得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一位同志拥着我的肩膀,防止我倒下去。他给我喂了点热水,装在一个铝制铁壶里,还有淡淡的茶味。我千恩万谢就差跪下去给他磕一个了。
不远处传来轰鸣的炮声,耳边的脚步声杂乱而匆忙,没有人特意关注我。有什么落在我脸上,一小片湿润,我猜测是雪。
我被带到单人帐篷,黑布被掀开,这是只容下了一张窄折叠桌的帐篷,后面是睡袋,一盏灯挂在门口胡乱缠进来的铁丝上,还能听到发电机的嗡鸣声。
有两位裹得严严实实的士兵向我敬礼,我强打精神给他们回礼。他们点点头,大家一句话没说,他们站出去,守在我的帐篷外。
一个胸口有铭牌、戴着口罩的研究员走进来,提出让我休息一会儿,递给我两张表填写,我写好递给他,他看完点点头,告诉我我的任务就是呆在这里,翻译前面工作人员送过来的文书碎片。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坐在椅子上转笔,对这份工作充满了好奇。
晚上有人给我送了一次饭,荤素搭配加上一汤,装在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上面贴着我胸口铭牌的代号。已经冷了,但丝毫不影响我干饭的速度。
晚上我躺进睡袋,想了想还是把口罩戴着。睡到半夜我被人叫醒,“起来作业,”一个穿隔离服的工作人员拍打我的肩膀,衣料刮擦声有些刺耳,“二号实验考察地,第一批文件转录工作开始。”
一大堆布满水渍的古文物。我第一个想法是,天呐,真的可以这么草率地处理吗。我很快想到,这是紧急情况的处理办法,组织遇到了困难,唯一的要求就是速度要快,无奈之举。
我迅速进入状态,坐在那把并不舒服的铁椅上开始了我的工作任务。
“文书”大多是被处理过的。我的保密等级评估很低,道理来说不能接触太“高”的“机密”,所以得到的原物都是碎片化后的,两个字,半截摸不着头脑的句子,像一大盘散沙。
我想附近一定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员坐在帐篷里进行快速转录工作,同样只是碎片,把这些古文字转录到新的现代文明的稿纸上,高级人员再将他们合到一块儿处理。
实际上我并不认识所有的文字,我们学习的语言学是建立在甲骨文上的一种拓展式语言教育,说白了稀有文字炖一锅粥给学生喂。我的甲骨文学得很糟糕,但一种尼泊尔的古文字倒挺得心应手,这种文字最先在尼泊尔那边的古墓发现,在我国西藏也有,并不是说真的就是尼泊尔文字。
我拿到的碎片里大多数字我都不认识,大多数完全就是奇怪的符号,我老师说过有些“字”它甚至可能没什么具体意义,也许只是一个情绪或者宗教的象征。不认识的字就老老实实照着画上去,有些被磨平的地方就得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可惜我是个想象力不怎么丰富的人。
我有些好奇,直接拍照不好吗(后来了解到送过来第一时间已经拍好了),也许重要的是翻译。
翻译到第五批的时候,有关“日”“人”“地狱”类似的字眼逐步增多,我不是很能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两支没有腐蚀完全的竹简上,我翻出了“地狱门”三个字,剩下的字也很完好,但我完全不认识,也许是地名之类的,古代总对某个容易出现他们无法像现代科学这样解释的自然现象的地方抱有一种封建神秘想法,觉得是神台或者地狱之类的。
第七批,下面压了一堆头发,刚开始我以为是干水草,把它拨地上了。后来意识到不对劲,有湖泊吗这儿以前,造山运动遗留品?
第八批,我拈出来两根手指。我有点神经迟钝,第一时间没认出来,试图在上面找有没有铭文。看到沾满灰渍和血迹的断口处时给我吓了一大跳,腾一声站起来,被进来的守卫摁回去了。
第九批,来了好几个人,文件比任何一次都要多,湿漉漉,底下垫了层帆布,渗出了血渍。来的人神情紧张,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被他们感染,想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没有人理我,只是让我埋头继续,不用担心,那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
—
第三天。
我重新翻出那只竹简,我认为那个符号应该是否定的字眼,地狱无门。为什么?我不清楚,只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除开这个,碎片上我只能勉强译出这句话,其余都是照搬誊写上稿纸。
这已经是第三天的夜了。雪从帐篷缝隙挤进来,挂在铁丝上的灯泡开始摇晃,闪烁过后熄灭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发电机的声音也没有了。
被带过来的三天里,开山的炮轰声和发电机的轰鸣一直充作了我翻译工作的背景音。此时它们的突然消失,让我一时间很不习惯。
冷风把帐篷门吹得鼓起来,破开了口子,涌进来大团浮雪,把稿纸吹得哪里都是,给我冻得哆嗦起来。
我慌忙去捡录好的稿纸,用文件夹起来,再把“拣”过的帛书碎片和散落竹简推到折叠桌的后边,用原先旧帆布盖起来,不使这些被厄运般处理过的文物遭受更大的损坏。
冷风一直从帐篷豁开的口子灌进来,其余什么声音也没有,虽然平时外面的研究员前辈和军士们从来也不说话,但这次连匆忙的脚步声也没有了。
我以为停电了会造成更大的混乱才对,至少,一声不吭绝对不是正常现象。我从桌底下翻出一根手电,摸索到帐篷门口小小看了一眼,我发现守卫在帐篷门口的士兵不见了。
外面一片漆黑,不止是守卫兵,我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我小心叫了两声,声音不大却格外响亮,给我自己吓了一跳,意识到这里是个很宽阔的地方。
我不是个专业勘测人员,我只是个只能在室内活下去的文官,我很不确定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出去查看一下外面什么情况。
如果只是因为我的“误会”,一旦我踏出去,要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我会被乱枪扫射吗。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我要好好度量一下。
简而言之,我只是个翻译员,但和平常理解的翻译官不太一样,我是个“文物修复与档案保护管理人员”,简称档案管理人员,目前保密等级评估在最低,所以就算是经手翻译文书工作,也是只能得到碎片。
事实上我刚毕业,论文还没有写,一心想去敦煌那边混个文职,任务报告我都交上去了,结果被指派了新的任务——我在寝室泡面都没吃上两口,就被便衣往头上套了个麻袋带上了军用直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