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夏。
正午的阳光直射地面,步梯两侧的商铺收起了影子,步梯一眼望不到尽头,微风无法将肉眼可见的热浪吹散,沉闷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位处于步梯中段的茶楼人声鼎沸,茶楼门口贴着一副对联,右边是日进斗金,左边是八方来财,卷帘门上的横批,是老大一个“發”字。
放眼望去,茶楼里乌泱泱的一片全是人,穿着背心的老汉,光着膀子的青年,捏着腰包的老太,挽起头发的妇女,没坐上牌桌的客人,将过道挤了个水泄不通,头顶的电扇扇得呼哧作响,茶楼的温度丝毫不减。
冯老头刚给人点了炮,火气蹭蹭往上冒,他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结果里面的茶水早就见底了,满嘴的茶叶,他“哐”的一声将茶杯放下,扯着粗粝的嗓子大喊,“霍廷呢?生意还做不做了!这半天都没人添水?”
茶楼里闹喳喳的,霍廷哪儿能听得见,他正叼着烟,抱着胳膊,站在茶楼门口,眼睛被玄白的烟雾熏得睁不开,隔着白烟,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的步梯。
正巧迎面走来个客人,见霍廷杵在门口,打了声招呼,“诶!霍老板,怎么跟这儿站着啊?”
店里闷,外边顶多算是燥,燥还有的熬,闷压根儿让他坐立难安。
客人顺着霍廷的目光看了过去,正对面就是一家发廊,发廊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那衣领低得都快到肚脐眼儿了,女人靠在门口的玻璃烟柜站着,嘴里也叼着烟,懒洋洋地跟跟前的男人说话。
“怎么?霍老板喜欢这种?”说着,客人还拿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霍廷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顺手将烟蒂丢到地上,这一说话,白茫茫的烟雾从嘴里冒了出来,“哼哼,我喜欢单纯一点的。”
“嘿!”客人边打趣,边朝茶楼里走,“霍老板还挺挑。”
就在霍廷跟客人说话的空档,站在发廊门口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和霍廷对视的瞬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手足无措地又转过了头。
霍廷看得就是他。
这男人长得眉清目秀,顶着大太阳,拖着个蛇皮袋子,从步梯的最下面一步步爬上来,白净的脸庞被热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滚落,打湿了头发,涨红了双眼,身上的T恤像是从水里刚捞起来的。
他走到中间的位置,停下来四处张望,就是在这个时候,瞧见了站在茶楼门口的霍廷。
太阳实在毒辣,江方濂被晒得头昏眼花,这步梯好不容易爬到了一半,他想打个电话,从茶楼里传出刺耳的麻将声,茶楼门口的玻璃烟柜上,刚好有一部电话,可就在玻璃烟柜旁,一人男人靠墙站着。
男人趿拉着一双人字拖,肥大的短裤下小腿肌肉挺结实的,穿着花衬衣,青黑色的纹身从袖口露出,一直延伸到了小臂,江方濂看不太真切这纹身是什么图案,再往上瞧,男人长相挺拔俊朗,但不算和善,眉眼间似乎有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江方濂看着电话有些犹豫,他没敢上前,转头朝另一边看了一眼,发廊门口也有电话,他立马做出了选择,头也不回地朝发廊门口走去。
发廊老板身上的脂粉味儿很呛鼻,江方濂耷拉着脑袋,声如蚊蚋,“我打个…电话…”
“市内一分钟五毛,超过时间加钱啊。”
江方濂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个小电话本,照着上面的号码拨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江方濂觉得自己快被头顶的太阳给灼伤了,身后男人的眼神也让他如芒在背,旁边女人的也不耐烦地发出促音,总之很不好受。
幸好,电话终于接通了。
里面像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喂?哪位?”
江方濂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吞吞吐吐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是…租你房子的人…之前打过电话…我有点找不到位置了…”
女孩也不耐烦,埋怨了几句,“顺着步梯走,有黄葛树的地方右拐,上楼,顶楼!”
电话“哐”的一声被撂了,江方濂从兜里掏出的零钱全是角票,发廊的女人嫌弃得恨不得不收这钱了。
只听到她冷嗤了一声,一把夺过零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店里,江方濂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他余光再瞟向茶楼时,门口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拖着蛇皮袋子继续朝上走,看到女孩说的黄葛树,随后又找到租房的位置。
“怎么这么慢啊?”女孩倚着门框站着,她上身穿着吊带背心,双手抱在胸前,乳沟若隐若现,背心很短,刚好露出肚脐,往下是高腰的宽松牛仔裤。
女孩叫阿芹,看着很年轻,年纪应该跟江方濂不相上下,只是说话做事比江方濂利索的多,见他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阿芹性子耐不住了。
“我可跟你说啊,我这房子,有的是人等着租,你要不想租的话,就大大方方的就告诉我,别鸡蛋里挑骨头,浪费彼此的时间。”
说话时,阿芹的目光毫不避讳的对着江方濂一顿打量,似乎一眼就看穿江方濂穷酸的本质,眼里的轻蔑几乎溢了出来,说话自然没多客套。
这房子的租金不算贵,可是江方濂囊中羞涩,他原本还想跟阿芹砍价的,一听这话,砍价的想法都憋在了嗓子眼儿里,想要去别的地方租这么便宜的房子,比登天还难,他不租,有的是人要租,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我租,我租的。”江方濂揩了揩头顶的汗水,“我能看看房子吗?”
阿芹给给他让出条道来,手往门里一挥,“你随便看,东西都是齐全的,我男朋友的姐姐生小孩,这是着急跟他一块儿回老家,不然才不会这么便宜租给你。”
房子五十来个平房,两室一厅,家里什么都有,这条件,打着灯笼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我这儿要求押一付三。”
江方濂茫然的“啊”了一声,他不明白阿芹口中的“押一付三”是什么意思。
阿芹先声夺人,“啊什么啊?租房子交押金不都这样,你如果只租一个月,我就不租了,省得折腾。”
江方濂这才反应过来,“押一付三”,是指交三个月的房租,一个月的押金,可他身上的钱哪儿够啊。
“还要交押金啊,可是…我没那么多钱。”
幸亏江方濂的脑袋低着,不然能看到阿芹的白眼翻上了天,“没钱你租什么房子,你跟我闹呢?不交押金,你回头人跑了,我上哪去找你啊?”
人家语速一快,江方濂就没由来的紧张,他双手绞着蛇皮袋子,手背上的青筋鼓起,“我不会跑的…付两个月的押金可以吗?我身上的钱,只够两个月的房租。”
房间里安静了下拉,尴尬和局促像是虫子一样,从四面八方朝江方濂爬来,他脚尖朝着门外,随时准备着被阿芹轰出门外。
没想到阿芹这么好说话,“我也是看你第一次出来租房子,我自己也着急找租客,不然不会便宜你的,两个月就两个月,今天这房子租给你,正好我也能出躺远门。”
江方濂松了口气,连忙从兜里掏出钱来,生怕阿芹反悔。
阿芹收了钱,又从卧室里拖出一堆行李,“我自己先前就是住这儿的,所有东西都齐全,你放心用就是,水费一个人一月一块,电费你用多少给多少。”
江方濂点了点头,还帮着阿芹将东西送到了楼梯口,就在阿芹要离开前,她神神秘秘地指着里面那家的铁门。
“那家,是我另外一个租客,脾气不大好,纹纹身混社会的,出门都随时带着刀,楼下的小混混都得听他的,你可得小心点,平时你别主动招惹他,别跟他接触,就问题不大。”
江方濂一听到“纹身”这两个字,条件反射的打了个寒颤,又莫名想起刚刚在茶楼门口的男人,又是刀又是混社会的,这样的人,他只想离得远远的。
他将阿芹的话铭记于心,“谢谢,我会的。”
霍廷是被牌客给招呼进去,刚进店里,就听到冯老头气急败坏地声音,将麻将摔得震天响。
“怎么这大火气啊?给人点炮啦?”霍廷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老头更来气了,两指叩在牌桌上,“茶都没有了,你怎么做生意的?”
“这不给您倒嘛,别点了炮就冲我发火啊,手气不好,牌品可要好,不然这些老太太都不跟你打了。”
立马有人接了话茬,“霍老板,你店里好歹得招个小工,你当老板的,端茶倒水这种事不能亲自来啊,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啊。”
这一打岔,冯老头也忘了发火,霍廷笑了笑,“招,回头就招。”
赶明儿他就在门口贴个招聘小广告。
等伺候完店里的客人,霍廷又优哉游哉地走到店外,没有树荫遮蔽的步梯像是个巨大的火炉,他上下看了一眼,空无一人,刚刚的男人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