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
车速不快，轮胎缓慢卷起泥水，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风挡玻璃上，被雨刮器翻来覆去地折磨，萎靡成几行泪流下去。
天阴，接近午夜，路灯一闪一灭，小路旁的槐树野蛮生长，挡住所有的光。
被雨水洗刷过的植物崭新得和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
诊疗室藏在这个废旧工业区的荒凉角落，四周随处可见拆到一半的建筑、堆在一起的土渣和砖块。
鸡犬不闻。
越野车停在诊疗室门口，万也的黑色马丁靴踏在脏污的水泥地上。
“啪——啪——啪——”
密集的雨声中，这鞋子和地面碰撞的声音极为明显。
听久了，竟觉得这里其实任何声音都没有，一片死寂。
万也打开诊疗室的门，走进一团墨黑的房子里，随手按开了电脑桌上方的灯。
一拢昏黄的小灯能照到的范围有限，其余地方的物品都呈现一种灰暗的朦胧感。
房门隔绝了一些雨声，让万也的走路声更显突兀。
万也黑发如墨，美艳动人，偏偏挂耳挑染的几绺灰蓝色为她增添了几份调皮。她穿着黑色紧身短袖和牛仔裤，身材凹凸有致，白皙的脖颈上戴着一条中华田园犬犬头项链。
她走到阴暗里的沙发上坐着，这几天新招的助手小林受了惊吓，她白天才去安抚好，有些心累。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万也招来的助手都挺不过两次出诊，所以无法正式转正。这次的小林更夸张，直接被吓到住院。
按理说每个助手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不至于如此脆弱。但万也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还是决定对今晚来访的面试者多加考察。
她无所事事地浏览着红月论坛，上次和小林一起办的案子经过了当事人的同意，被她整理润色发了上去，又是一个灵异爆款。
这个时代，什么行业都要抓住流量密码。
她在红月论坛里的ID：尘埃，已然成为了一个大IP，甚至不少影视公司花大价钱要改编她的发帖。
万也对钱不感兴趣，更是为了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在大众视野之内。
【叮——您有新的订单。】
她走到电脑旁，屏幕上跳出了新订单的信息。
【求助人：顾珺。地点：馨香里小区6栋601。联系方式：187xxxxxxxx。时间：7月2日0：00。预计诊疗难度：三星。预计收入鬼豆：1500豆。求助者自述经过：……】
最后一项洋洋洒洒写满了最多字数，万也略读了一遍，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求助者心情慌张，很多字句不通、前言不搭后语。
万也点击了【转单】。
三星难度对她来讲可以独自应付，但助手的事情不解决，她没心情处理新的案子。
刚刚转单出去没几分钟，“鬼了么”后台收到了店长的消息。
【万寿无疆：现在这么忙，你给我撂挑子？】
【万也：老大，我一会儿有事。】
【万寿无疆：哪有多余的人手，赶紧接单过去看看。】
万也无奈，正要把转单取消，忽然有人按响了门铃。
她转头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正是午夜零点。
电脑上的时间跳转到7月2日0：00。
不出意外，应该是来面试助手的人。万也本来对这四个人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在这个时间来这种阴森的地方，恐怕连门还没找到就吓回家了。
她带着惊喜和期待，按了开门的按钮。
玻璃门外树影飘摇，似乎风雨又大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打开门，门缝里渗进来一些雨丝和风声，门口的地板砖湿了一块。
万也没来由地产生种怪异的感觉。
房子里仍然只有一盏小灯，万也坐在光亮里，那人从黑暗中慢慢朝她走来。万也心里一动，按开顶灯的开关，来人的全貌映入眼帘。
她终于明白那怪异感从何而来——男孩的右小腿上戴着一截银灰色的义肢，导致他腿部的影子与常人不同。
而那种怪异感不如说是熟悉感。
苏长襄坐在她对面，拨弄着被雨打湿的头发。
“我来面试。”
万也盯着他瞧了半晌，拿出手机佯装要打电话。
“你妈手机号多少来着，我记得上次存了。”
苏长襄叠腿靠在椅子上，反光的高质感义肢上闪烁着水珠。
他对她的威胁视若无睹。
“小也，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半年前你开始招助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但那时候我在忙毕业论文，所以没空过来。现在我正在大四实习，对了，你这里可以开实习证明吧？”
苏长襄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让万也有点想笑。对这个从小被捧着长大的邻居弟弟，她只有晓之以理。
“我听我奶奶说了，阿姨不让你接手你家的生意，但你好歹是那么好的大学毕业的，找个正经的工作多好？我这儿昼夜颠倒，作息都不规律。”
苏长襄望着她，忽然问：“半年前你有一次两天没回家，回来的时候身上带伤，之后你就开始招助手，是为了有人能保护你、照应你，对吧？”
他还真说中了。半年前万也有一回出诊时晕过去，倒在地上好久才醒过来，精力和体力大大受损，从那之后她才下定决心要找一个伙伴。
可苏长襄怎么会知道这事？
万也没多想。
“但你……”
万也意有所指地把目光投向苏长襄的义肢。
这弟弟因为从小遭遇变故，学习好又懂事，长得还漂亮，整个胡同里的叔叔阿姨都特别怜爱他，他母亲苏阿姨更是把他捧在手心里。当时苏长襄慢慢恢复正常生活后，苏叔叔提议再要个健全的二胎，苏阿姨还跟他大闹了一场。
在万也眼里，苏长襄就是个娇气的小弟弟，要做了搭档还得反过来照顾他，得不偿失。
苏长襄早就料到了万也不可能这么痛快地答应，他从容地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各类证书。
万也凑近瞧了瞧，什么跆拳道、散打、长跑短跑，甚至击剑，这小子都有两把刷子。
苏长襄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执着，放在好事上这算优点，比如截肢后的康复训练；但放在不那么好的事上这就是缺点，比如他现在一脸坚决，毅然决然地要加入万也的团队。
“我觉得那些条件我很合适。”
万也叹了口气，“那就讲实话吧，我怕苏阿姨吃了我，你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什么差错，我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罪的。”
万也也觉得这小孩特别好，像竹柏一样坚韧，打不倒，所以她内心也希望他能顺风顺水。
可要是跟着自己，这四个字很难做保证。
苏长襄垂下眼眸，但眼神中的期待并没有黯淡，似乎他拿准了这件事可以成功，就像他面对考试题一样胸有成竹。
“小也，你可以先考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
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称呼自己了，以前不都叫姐么？
万也刚要说些什么，诊疗师专用手机传来提示音。
【嘀嘀——转单失败，距离重新接单还剩4分57秒，过期后将扣除1500鬼豆，请诊疗师注意时间。以下为订单信息：求助人：顾珺。地点：馨香里小区6栋……】
万也起身，把手机揣在兜里，口气不容置疑。
“不考察，不考虑。走，我送你回家。”
苏长襄就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我还有事要办呢，先送你回家。”
“先回家再去馨香里小区要绕一大圈，不如我跟你过去吧。”
万也错愕，“你听得见？”
苏长襄闷闷道：“……我是腿残疾，不是耳朵残疾。”
这手机和电脑都是地府专供，和诊疗师绑定的，在普通人类的眼里只是一块黑色的板砖，看不见也听不到。
难道这苏长襄也有做诊疗师的潜质？
那这事得重新思考了。
万也稍作思量，“那你先跟我去现场看看，你既然听得见我的手机声音，想必资质不会太差，应该没事。“
万也把单接了，APP上立即出现导航的选项。她利索地关灯锁门，在门口贴了便条，告诉后面来面试的人改天再约。走到越野车旁时，她突然对着旁边空旷的地方呵斥了句。
“滚蛋。”
由于万也身份的特殊性，常常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鬼魂跟着她，渴望得到她的帮助。但万也不是慈善家，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被缠得多了时常厌烦。
苏长襄往那边瞅了瞅，除了摇曳的树影什么都没有。要是普通人肯定已经被万也这样子吓到了，但苏长襄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又对她那么关注，自然知道她在做什么。
上了车，万也跟着导航开出了废旧工业区。
“小也，你真的能看见鬼吗？”
万也有点头疼，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苏长襄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口这么叫她的，好像就是从今晚开始第一次。
“你还是叫我小也姐吧。”她说，“刚才那个是跟你来的？”
苏长襄承认了，“是，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的次要原因。”
“遇上事儿了？”
“是，想请小也……姐帮帮我。”
万也看了眼他那边的后视镜，“你不来上班我也会帮你的。”
“我刚说了这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我想来。而且我一见面就说了，我半年前就想来……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这孩子絮叨中透着股犟劲儿。
万也正想跟他辩论几句，诊疗手机忽然响了，这187开头的号码很熟悉，刚才万也在订单上扫到过。
她接起来说了句“喂”，那边竟然是上个辞职的助手小林的声音。
“万也姐，你已经过来馨香里了么？门的密码是137135。我嫂子她、她……”
“小林？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馨香里？”她很快反应过来，“好姑娘，先别着急。顾珺是你嫂子？”
“对，顾珺是我嫂子。”小林快哭出来了，“万也姐你快过来吧，我嫂子……她好像被鬼上身了！”
那边传来“滋啦滋啦”的电流声，通话中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