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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匿名来信

“周老师,不去上课吗?”冯弛端起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下午七八节是你的药理?”

周以沐坐在工位上,听到有人叫他,才从工作本后缓慢抬起头,“换课了,你先去吧。”

“余老师这个星期出差?”冯驰抬腕看了眼石英表,“不跟你说了,要上课了,今年要评职称,迟到算重大教学事故。”

等人一走,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周以沐,快4点了,周以沐准备check一下工作邮箱就收拾东西回家。

这是他的习惯,而且通常花不了多少时间,两三分钟就够了,投的期刊审核还需要一段时间,学生则更喜欢用微信联系他。输入密码,收件箱亮起了一个醒目的红点。

挪动鼠标,发件人有些熟悉,却没有让周以沐立刻想起。

邮件的内容很简单,简单到第一眼,周以沐还以为是垃圾邮件。

是一张离婚证,发件人故意放大了姓名栏,外交部证件专用红章与油性笔迹重叠了一小部分。

【Yun Jin】

还有简短的一句话,贴在图片的下方。

“我离婚了,你收到邮件的时候,我已回国。”

镜片糊了一小块,周以沐摘下来,从盒中取出眼镜布擦拭,擦完后,对着窗外柔和的光照了一下,确定干净又重新戴上。

屏幕上仍是那句话。

周以沐没有什么触动,退出邮件,又检查了一下有无其他,便将工作本关机。

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周以沐去了教职工停车场。明天是周六,周以沐系好安全带,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微信,没有要开的会议,也没有其他活动。

长颈鹿头像也没有发送任何信息。

左转向灯亮起,周以沐轻踩油门起步离开了停车场。

四年婚姻,周以沐和闻衍有了默契,闻衍不会在上课时间给周以沐打电话,因为打了周以沐也不会接。周以沐则从不过问闻衍的工作安排,如果没有发微信,今晚就不回来吃饭,如果10:00还没有发晚安,今晚可能就要陪客户到深夜。

周以沐知道闻衍工作辛苦,做销售得能喝,白的红的只是小菜,而混着喝,即使酒量如闻衍,也得败下阵来。周以沐劝过好几次,自己的工作算稳定,虽然赚得不多但也够了,闻衍不必这样辛苦。

喝得几近断片的闻衍,半跪在沙发上,圈着周以沐的腰,头抵在周以沐的肚脐眼处,含糊地说:“不。。。不行啊,我还得,还得养老婆。”

周以沐知道不能跟喝醉的人讲道理,等闻衍发完酒疯,就把人放倒在沙发上。

闻衍睡相不好,睡觉喜欢抱着东西睡,沙发太小,周以沐只能取了枕头塞进闻衍的臂弯里,有那么几次,枕头刚碰上手臂,就被闻衍缠了上来。

醉得神智不清的闻衍一边收紧胳膊,一边嘟囔着,“老婆,唔,老婆。”

周以沐帮人盖好被子,又使了点劲调整枕头的位置。

他倒不担心闻衍会把枕头给“勒死”,只是担心闻衍会闷死自己。

总归不放心,即使闻衍已然酣睡,周以沐还是会起夜几次,有时轻轻喊醒闻衍,让人喝点温水,有时再帮人盖好刚蹬走的被子。

这些,闻衍都不知道。

他只会在酒醒的早晨,揉着惺忪的眼和乱成鸡窝的发,在看到周以沐的第一眼,憨憨地一笑,“早上好,老婆。”然后光速“飞”下沙发,整理乱成一团的被子,“我昨晚还挺老实的,你看我都没有蹬被子。”

他不知道,他的被子在无数个夜晚都曾一大半落在地上,只剩可怜的一角还攥在手中。

他也不知道,有句话,周以沐从来没问过。

他从来不会问喝醉的闻衍,“你的老婆是谁?”

毕竟,这样的话,闻衍应该也曾对另一个人说过。

周以沐不会趁人之危,相反,他很珍惜这段出现在他人生计划之外的婚姻。

停好车,周以沐乘坐电梯上楼,运行期间,周以沐又检查了一次手机。

闻衍的消息栏依旧空白。

周以沐点开长颈鹿头像,这是去年他们去渔城动物园拍的。闻衍站在铁栅栏外,仰头看长颈鹿慵懒地伸出舌头,卷下几片金合欢树的叶子,细细咀嚼。

闻衍:“好想成为一只长颈鹿。”

周以沐没有顺着他这套幼稚的说辞继续话题,他站在闻衍的身后,替无暇分心的闻衍拍了几张他喜欢的长颈鹿,也为他自己拍了几张闻衍的照片,这几年工作愈发繁忙,周以沐很久没看到闻衍这样发自内心地笑。

他把这些归咎于工作,而不是其他。

离开动物园前,周以沐趁闻衍接电话的间隙,去礼品店买一个毛绒钥匙扣,长颈鹿的模样,只是比例有些不太对,倒也显得可爱。闻衍还在处理工作,站在洗手池前盯着一处标语,周以沐找了个树荫下的长椅,坐着编辑图片,等闻衍打完电话,急匆匆地赶来,周以沐已经选好了图片发到了闻衍的微信上。

“有等很久吗?累不累,我们再坐一下?”闻衍拿过周以沐膝上的背包,顺势坐下。

周以沐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扣。

“给我的?”闻衍有些惊讶,拿过来看了两眼就挂到了自己的背包上,背包是公司统一配备的全黑款,看起来专业又不失质感,黄橙相间的卡通长颈鹿在上面略显突兀。周以沐本想说,其实带回家随便找个地方放起来也可以的,可面对闻衍开心的笑,周以沐选择噤声。

一年过去了,长颈鹿有些掉色,但闻衍从未把它取下来过。

闻衍是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那些照片,周以沐在开车,闻衍一边处理消息,一边问周以沐晚上想吃点什么,周以沐的回答永远都很简单,番茄炒蛋或者辣椒炒肉,如果是周末,那就多一个排骨藕汤。

处理完消息,闻衍又拿过周以沐的手机,密码是通用的,闻衍捣鼓了一下,周以沐有些好奇,但路况不佳,他不能分心。

回家才发现闻衍换了头像,是自己拍的长颈鹿,闻衍还给自己换了个头像,是一只躲在灌木丛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小熊猫。

他不知道闻衍是什么时候拍的。

不过和闻衍一样,周以沐欣然接受了。

电梯门开了,周以沐开了门,墙上的时针指向5。

冰箱里没剩什么东西,如果闻衍不回家,晚餐多半是在食堂解决。周以沐拿出两枚鸡蛋,又从阳台的塑料袋里搜刮出一颗熟透了的番茄,打开炉子,准备简单下点面吃。

其实有更好的选择,但今天没有什么胃口,周以沐抽出一小捆挂面,等水开了丢入锅中,他其实会做一点饭。读书那会,导师总说,现在培养你们做实验的能力,以后你们在厨房也会是一把好手。但很可惜,实验室里最有天赋的学生作了销售,动手能力最差的去了国外,只剩他和师弟还在圈内。

做实验和做饭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周以沐觉得自己和闻衍在这方面都没有天赋。

只是这些年,周以沐也很少做饭了,闻衍没让他进厨房。刚结婚的两年,哪怕只有一个小时,闻衍都会赶回来给周以沐做饭,周以沐怕闻衍太累,去食堂的次数也就多了,再后来,闻衍连一个小时的空都没有了。

周以沐不喜欢煮太过,三四分钟就关了火,把面盛出来,就着这锅面汤把鸡蛋和番茄煮熟,等待过程中,周以沐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国民女神——老干妈,周以沐控制不好盐的量,与实验不同,做饭没有规定好的克数,放盐只能各凭口味,周以沐索性直接放弃,用老干妈来拌,既好掌握又多了几分红油香。

闻衍觉得周以沐太依赖老干妈,这东西吃着不咸,盐却不少,他不会明着说,只会偷偷地把老干妈藏起来。

厨房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周以沐很快找到,还剩下半瓶。

回到餐桌上,周以沐打开微信,浏览最近的学术活动,看到合适的便发到学生群里,鼓励他们参加。面三下两下吃完,周以沐端着碗筷进了厨房,等收拾完一切,他准备洗个澡放松一下再决定明天的安排。

提示音响起,周以沐看了眼手机,课题助理提醒他编辑的审稿意见已经发到工作邮箱,让他看着修改。

登录邮箱,有两条“未读”信件,第一条是国外期刊的回信,第二条则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明晚八点,华荣酒店22层,我的接风宴,欢迎来参加。”

落款:靳云。

周以沐看了一会,便把第二条删除了,其实这样做也只是徒劳,对方能看见自己“已读。”

“滴嘟”,指纹锁验证的声音传来,门外,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闻衍。

他没想到打开门的第一眼,周以沐会出现在他眼前,一个箭步奔过来,手中的背包被他随手扔在大理石地上,扑了周以沐一个满怀。周以沐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胸腔挨着胸腔,氧气被压缩,手机差点没拿稳直接掉地上。闻衍已经把下巴搁在周以沐肩窝的凹陷处,来回蹭了起来。

“你怎么?”周以沐轻拍闻衍的后背,试图让他松开一点,自己快不能呼吸,“你今天不加班吗?”

闻衍哼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摇晃了几下,周以沐能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湿度,是闻衍在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周以沐不到177,很难想象他的肩膀是如何承受住186的人形“金毛”施加的全身力量。

“不加班。”闻衍松开了一点,似乎发现什么不对劲,扭头看向桌面上还没来得及盖上盖子的老干妈,“你已经吃了啊?”

“嗯。”周以沐没有掩饰,“我以为你今天加班,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厨房随便做点。”

“不用了,我自己泡碗面就好。”闻衍换了个姿势搂着周以沐,下巴贴在前额,“周末想吃些什么,我来做。”

见周以沐不回答,闻衍自顾自地说:“藕汤怎么样?再炒两个小菜。”

周以沐没说话,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他其实有话想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就藕汤吧,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了,出门要多穿点。”闻衍松开了手臂,“快去洗澡吧。”

这是两人的默契,闻衍知道周以沐习惯先沐浴再工作。

周以沐嗯了一声,转身去了浴室,等周以沐裹着湿气出来的时候,闻衍已经泡好了面,骨汤的味道顺着飘了过来,周以沐想问需不需要给他煎个荷包蛋,却不想碗里已经有了一枚卤蛋,某师傅方便面的促销手段。

老干妈已经不见了踪影,闻衍又藏了起来,周以沐觉得有些好笑,两人心照不宣。

闻衍喜欢藏东西,而周以沐善于发掘这些东西的藏匿之处。

“要来点泡面吗?”闻衍拿了碗筷走了过来,“算了,泡面不健康,你要是想吃,等下我再给你煮点馄饨。”

馄饨也不是自家做的,大众牌子,速冻款,也不必低盐泡面健康多少。

周以沐摇了摇头,却没有离开,欲言又止。

闻衍看出了不对劲,“怎么了,老婆?”

“没什么。”周以沐停顿了一会,还是问了一句,“明天晚上,你有事吗?”

“没有啊。”闻衍把筷子搁在泡面上,“明晚不是喝藕汤吗?”

“嗯。”周以沐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卧室。

手机再次亮起,周以沐忘了,自己没有退出工作邮箱。

他不再匿名,发件人正大光明地写着“靳云”两个字,是一张宴请名单。

名单被刻意裁剪过,周以沐一眼就看到了闻衍的名字,还有闻衍的父母。

周以沐动作很快,没有犹豫,把邮件删除了。

思绪被打乱,周以沐走到衣柜边,高大的实木衣柜,是结婚第一年,也是他们搬进这个家,买的第一件家具。拉开柜门,左侧是周以沐的常服,右侧则是闻衍的西装,两侧衣服都服帖地陈列在一起,只是中间空出一部份,似楚河汉界,清晰地划分着两个不同的空间。起先,闻衍提议把衣服都放到一处,要穿哪件拿哪件,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但周以沐还是按照两人的穿衣习惯划分了区间,闻衍穿不了他的衣服,而且,闻衍经常找不到要穿的衣服。

闻衍也发现了这点,不久后,也学着周以沐的方法,老老实实地整理。

周以沐沿着中间空出的一部份向下摸索,直到碰到一个硬质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两人的结婚照,周以沐记得领结婚证的那天,是闻衍的突然提议,周以沐没有做好准备,但还是抵不住闻衍的冲动,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闻衍高举着两本红证,把它们郑重地交到周以沐手中,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他准备已久的两枚戒指。

铂金素圈,简单低调,没有任何复杂的花纹。

“刚刚好,看来我没有量错。”闻衍给他戴上戒指,又示意周以沐给他戴上,周以沐照做了。

很奇怪,宣誓的时候没有什么,拍照的时候也很平静,甚至压章的时候,内心也无丝毫波动。

可当他缓慢推动婚戒,直至尽头,一瞬间,像有一股电流顺着闻衍的心脏、沿着周以沐的脉搏直击他的神经中枢。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从前,周以沐从不觉得物质能带给他什么,可在那一刻,他突然懂得了,为什么一颗钻石,一枚素圈,也能让那么多能趋之若鹜。

周以沐把盒子放回了衣柜深处,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素圈。

四年了,光泽不再,却时刻拥有着周以沐的体温。

他把戒指摘下,内圈刻着一行小字。

“Till death do us apart.”

他没有看过闻衍的,但他想,内容应该一致。

门外突然传来响声,慌乱间,戒指掉落在地上,滚进了床底,周以沐俯下身,靠手机的亮度,去寻找那枚小小的戒指,黑暗中很快反射一处亮光,周以沐伸手去够,目光却被另一个东西吸引。

他停了下来。

那并不是一个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一个鞋盒。

鞋子里是一双定制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用料讲究,价格不菲,只是鞋盒上布满了灰尘,他的拥有者似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

周以沐拾起戒指,重新戴回了手上。

那是闻衍的前男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结婚的第一年,闻衍提过好几次,要扔,周以沐没让。

他没有那么小心眼,更何况,这东西不管是从价格,还是从意义上来说,都不应该被随意丢弃。

但闻衍确实再没有穿过,也没有动过这个盒子,它就安静地躺在两人的床底,一度让人忘了它的存在。

卧室的门被打开了,闻衍探进脑袋,打开了小灯。

周以沐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中,只凭着薄纱后泄进来月光辨清周围。

他说,“老婆,明晚我可能不在家吃饭。”

周以沐镇定自如,“好。”

门又被关上了。

这是一道刺,一道很深的刺,四年婚姻,鲠在周以沐的心口,早已深入脉搏。

闻衍的前男友,不是别人,正是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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