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抵达中心机场的时候,一区的雨已下得猛烈。
辛雪稚拢过外套衣领,五指被寒意刷得冷白,握着行李拉杆,快步往路边靠。
现在是九月初,本不该如此冷,一切都归咎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他抬头看过天空,厚重的云层在头顶盖得紧实,冷空气源源不断地滚下来。
外套不够厚,身体的热度散得迅速,他只能加快迈动步伐,在四面八方都显着急的行李箱轱辘声中,成功走到路边。
眼睛扫过路边一排接人的车,没发现目标。他轻叹口气,摸出手机调出聊天软件,和父亲的对话还停留在上飞机前——
“起落平安,我来接你。”
“恩。”
自母亲去世后,他和父亲的关系疏远不少,企业家日理万机,家人的日常出行几乎全由司机负责,辛雪稚收到父亲的消息时,内心难免一动,几个小时的飞行在隐隐的期待中就不那么难熬。
出口处没见到父亲,原以为他在路边等候,结果......
他父亲这个人,作风严谨,从不爽约。或许是天气不好,路上耽搁了。
辛雪稚替对方找好理由,站在湿冷的空气里坚持等待。路边,车来了又走,人或离或聚,更迭了不知多少次,直到一个喷嚏打出来,他才惊觉自己站了太久。看过时间,竟然已有一个多小时,苍白的指尖点向手机屏幕,他发出信息——
“爸爸,有事耽搁了吗?”
五分钟过去,那边没回。
手上力道紧了紧,他再次发送——
“我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如果您实在赶不到,我先自己打车走了。”
那边依旧没回。即使被人鸽成这样,他还是担心自己擅离会让对方扑空,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耳朵贴上听筒,目视前方平静地眨眼等待,良久,他抿着嘴按灭屏幕。
算了,今日诸事不顺,看来是联系不上父亲的。
今天天气实在不好,手已经冻得冰凉,感冒于他是严格禁忌,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便叫了一辆专车。
等车间隙,机场外的液晶屏幕开始播报新闻,围绕着这几年影响全区的重要话题——医疗器械。
“随着医疗器械的成熟与普及,我区更换医械脏器的患者在今年已攀升至百分之五十八,相比去年同比增长百分之二十,是医疗领域的重要跃进。据悉,随着医疗器械的发展,机械四肢在健全人中的需求也......”
“比例都这么高了。”路边,一同等车的人们开始和同伴交谈。
“那可不。”同伴说,“现在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哪个不首选医械?不用等待遥遥无期的捐献,术后的存活率也要更高。”
“可是,那什么性情大变的后遗症不也更严重了吗?新闻里都——哎,来了,就是这个。”
交谈的人纷纷看向屏幕。
辛雪稚也几乎在同时投去视线——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名患者术后的生活,干净端庄的女声充当背景音。
“这位年近七十的男性患者,在进行过心脏移植手术之后,性情发生巨大改变,从一个喜好书画的文雅人士变成了热爱电竞运动的潮流人士,家人看到他能如此健康倍感欣慰,只是有一点困扰着他的妻子。”
画面一转,镜头对准患者,老人穿着一身潮服,表情冷酷道:“我现在喜欢健康肤色的女子,想要和老婆和平分手。”
一旁的家属七嘴八舌,“都七十的人了,还折腾什么呀!”
“你疯了吗离婚,你和嫂子以前明明很恩爱!”
画面一时混乱,路人把视线从屏幕中拔出,连声啧叹:“这不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嘛!”
“所以说啊,医械的副作用也很大。”
“不过目前从新闻看,好像只有心脏移植的患者会产生副作用,别的器官倒没听说。”
“谁知道怎么回事......”
话音渐渐消失,专车一辆接一辆抵达,带走了交谈的人们。
唯有辛雪稚始终盯着新闻画面,直到一声喇叭将他惊醒。他连忙拉着行李上车,突然的温差让心脏猛地一缩,手指颤了颤,攥稳了衣兜里的药。
“雨天路况不好,主路现在很堵,咱走绕城公路可以吗先生?”司机帮他放好行李后回到驾驶座,十分客气地询问。
辛雪稚:“可以。”
果然是堵车了,他又开始担心起父亲,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却都没接。
司机瞧出来,特意把广播调到交通频道。
没有车祸的新闻,辛雪稚稍许放心,只是归心仍似箭。
终于抵达别墅,他都没等司机帮忙开门,着急取下行李,快步走过花园,按开指纹锁。屋内温暖,还很热闹。佣人来来往往,表情都带着点紧张,忽然撞上门口的人,一迭停了下来。
“少爷。”管家拨开人群上前,眼中有喜色,“您回来了。”
辛雪稚看着陌生的佣人,问:“这些是——”
“您不在的这一年陆续雇佣的。”管家挥散他们,“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您。”
“没事。”辛雪稚拖着行李,避开管家帮忙的手,“您忙着,我自己来就好。”
管家嘴上应着,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还好只是普通的登机箱,上楼不怎么费力,刚拐过二层楼梯,却迎面遇到一个意外的人。
辛雪稚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身家居服的父亲。
辛鹤霄也有一瞬惊讶,很快将情绪敛没不见,恢复常态,极其自然地问道:“怎么司机让你自己动手?”
这句话直接揭露出真相。辛雪稚心中苦涩,觉得在冷风中等了一个多小时的自己无比愚蠢,握着拉杆与父亲对视:“您今天不能来接我,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辛鹤霄皱眉:“我有让司机——”忽然,他发现辛雪稚外套上的湿气,终于意识到什么,语气变得不悦,“司机没到?怎么回事?”
最后一句在质问管家。
管家慌张摇头:“司机今天没请假。”
辛鹤霄的表情愈发不快,温和的家居服也抵消不了他身上的严厉。
管家已经调出号码:“我现在就问。”
辛雪稚没心思追究这些,身体只有疲惫:“爸爸,或许您可以看看自己的手机。”
经此提醒,辛鹤霄想到什么似的,给儿子留下一句“抱歉”,就匆匆回身拉开了一间房门。
辛雪稚瞳孔一缩,那不是父亲的房间,那是——
半张床从门缝漏出,一张脸正靠在床头,被突然折返的人吓了一跳:“爸?”
门外的辛雪稚,白着脸瞥开眼睛。他不想多看,拉着行李箱快速经过,管家跟在身后匆匆解释:“少爷,先生原本是要亲自去接您的,只是晨少爷今早突然发烧,闹着不让他走,您知道,晨少爷一耍性子就——”
“没事。”辛雪稚已经回房,转身把门挡住,笑着说,“做父亲的,照顾孩子应该的。”
“您——”管家还想再说什么,就被无情关在门外。
辛雪稚面对门站了一会儿,待翻搅的情绪平稳过后,才打量起自己久违的房间。看得出来一直有被人好好打理,窗帘半开,屋内明净,除了被套换上新的,一切布置照旧。空气中是他常用的浅薄荷香氛。
无论如何,家还是能让人感到温馨,辛雪稚被很好地抚慰,放倒行李箱,蹲身开始整理。
箱内东西不多,书本占了大半。有管家在,别墅缺不了任何生活用品,衣物更不着急,每一季都有新品上门,留在二区的,也会有人帮他整理寄回。
他把那些专业书籍挪到书桌,再将一些随身的必需品整理好,检查过成绩单和研修证明。他交换到二区学习了一年,需要这些资料进行学分互换,然后继续在A大上课。
书桌边的窗户往下是一面侧花园,在整理桌面的时候顺势一扫,看到佣人在下面浇花,动作随即一滞。
辛家家族企业繁荣数代,从曾祖父开始,就习惯了被佣人伺候的生活。他父亲辛鹤霄,也是个从小养尊处优五谷不分的大少爷,直到娶了书香世家之女易今瑞为妻,为了照顾妻子喜静的性格,才撤走了家中庞大的佣人群。
多年后,辛先生的体贴转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当初为了妻子驱散的佣人,如今也为了妻子再次雇佣。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自然有再爱再婚的权利,面对这些变化,辛雪稚平静成熟地接受,但难免有一些物是人非的伤感。
看了一会儿佣人浇花,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侧边的那堵墙,辛家主宅位于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别墅区,邻里的侧墙共用一堵。
以前,邻居家爱种三角梅,那种花攀爬能力很强,难免跑进辛家花园。两家关系亲密,也没有介意这点私人空间,久而久之,纵容得那些花在墙边姹紫嫣红地成了海。
辛雪稚喜欢那些花,曾不知偷爬到墙上闻过多少次。然而如今,花已不在,墙也没法再爬......辛雪稚看向对面的窗户,像是怕被紧闭的黑暗吸进去一般,略带仓促地瞥了一眼就连忙撤开。
三年。
对面的灯,一闭就是三年。
心脏好像被什么捏紧,辛雪稚微喘几下,强行把注意放回书本上。长睫敛下,情绪全部不见,漂亮的五官浸上一层冰冷。
收拾完行李,他换掉一身衣服开门时,父亲竟然就站在门外。
屋内屋外猝然相见,面对面都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