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交通堵塞来得总是没规律，挤成堆的车辆如只只笨拙的蜗牛缓慢蠕动着，一辆加长版商务车也被迫陷在了淤泥般的高架桥上。
金小铎在商务车第二排正襟危坐。
他一副初出社会的单纯少年模样，亚麻裤裤脚向上挽去几道，上身套了件印着Q版动画人物的浅色薄卫衣，脚底蹬着的是前阵子某宝促销打折时、狠狠心才下单的三道杠运动鞋。
伸手将车窗摇到半开，五月温热舒适的风顺势拂面而来，额前碎发蓬松微动、蹭得皮肤发痒。
就在这时，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助理宋景在微信里催促，小红点数字飞速增加：
-我在公司走廊里等得望眼欲穿，朋友，你怎么还不到，今天这是什么人见你你有数吗？
-这回可是王总亲自见你！屏星传媒CEO！亲自！
-我靠真的很激动，我们18线小演员终于熬出头了吗？这将迎来咸鱼翻身，还是命运改变？
而顺着这个聊天框往上，半小时前对方发来的一条，是让他今天看到第七遍心脏还会砰然一紧的消息：小铎，你要做男一号了！！！
三个感叹号，直直叹得他全身血液奔腾。
车子在高架桥上继续逗留，伴随着嘈杂的鸣笛，怒路族咒骂声悉数响起。司机大叔徒劳地滴了两下喇叭，最后也耐心尽失，索性一拍方向盘，爱咋滴咋滴吧。
后视镜里一看，只见金小铎紧绷着下巴、唇抿成一条线，他肩窄瘦削，陷于座椅当中。白皙的皮肤上被锁骨凹陷出清晰的阴影，一双清澈会说话似的杏眼不安地眨呀眨。
可即使他露出这种有点担忧的表情，五官看着也依旧养眼。
司机大叔脑海里不自觉冒出来一个成语：赏心悦目。他是个热心人，没话找话地和金小铎聊天：“小同学，发生什么了，你很紧张？”
金小铎被这声音召唤回神，浓密的眼睫颤了两下，随即点头“嗯嗯”两声，诚实道：“是很紧张呢。”
能不紧张吗？
正如他助理所说，金小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糊逼，除了18岁出道的第一年，顺着一部偶像剧的水花小小红了一阵，后面再出演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况且自去年从首影毕业，他悲惨地毕业即失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接到戏了。
现如今又是和他说男一号，又是要面见签约屏星传媒几年因为太糊从没机会当面交流的王总。要不是他把助理宋景的号看了又看，金小铎自己都要怀疑这是一场想诈骗他蚂蚁花呗的局。
即便他发自肺腑地热爱表演，可他名不见经传、比水母都透明，有什么特殊的男一号轮得到他来演，而且还是公司老总亲自找人谈话？
金小铎再一次垂眸浏览宋景发来的那条消息，他指腹搭在一侧，握着手机，像握着天方夜谭，也像握着根满载希望的稻草。
窗外城市高楼矗立在道路旁，巨型广告牌上人气男团Melody的代言视频循环播放，几张年轻帅气的面孔对着镜头肆意昂扬，吸引着不少过路女孩们驻足侧目。
热心司机再次发话平缓他的心情：“你长得这么出众还要去传媒公司，让我猜猜。是要去面试明星？”
“说起明星，你看窗外广告牌，我女儿天天追这个爆火的Meldoy男团的一成员，叫什么来着……”
Meldoy男团？
听到这个名字，金小铎猛地抬起头，就这一句话，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得顺风顺水。他双眸一亮，像被激活：“那你女儿肯定是喜欢——”
“哦！陆时银！我女儿特别喜欢他！”司机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队长了……金小铎噎住，努力把已经滚到齿间的话咽下去，他瘪了嘴，眼底激动的小火苗蹭一下熄灭。
还以为会喜欢男团翘楚队长，没想到是那个卡着出道位出道的吊车尾陆时银。
-
他又往下摇了摇车窗，让和煦的风更多地钻进来。
这辆商务车金小铎还是头一回乘坐，王总当场安排的，说是恰巧路过他的住所，让他麻溜地坐上赶到。
金小铎迫不及待地跑出小区后只顾着闷头拉开车门，期盼和忐忑疯狂翻滚着占据了内心，所以压根儿没注意到此时宽敞车厢内，从他心无旁骛地上车时，后座就还躺着另外一个人。
他浑然不觉地继续跟着司机聊刚才的话题：“其实吧，那个男团有更优秀的人。”
做为Meldoy男团队长的忠实粉丝以及陆时银的黑粉，金小铎漆黑的眉眼间透出不忿：“陆时银？切，他有什么可喜欢的？”
后座上的人长腿曲在地面，身上盖了件宽大的黑色运动服，面部也覆着一顶暗灰渔夫帽，他懒洋洋地枕着左手手腕，浑身要融入在这皮质纯黑座椅当中。
听见这话，他像被吵醒了似的，帽檐底下，眉毛不悦地皱了皱。
“陆时银很差吗？”司机是个八卦的，听年轻人热闹般笑眯眯回，“我女儿吃饭都要抱着手机刷他视频，我看他在我闺女心里简直是个神仙。”
“他就是个瓷锤……”金小铎是纯正西安人，忍不住用家乡话嘀咕了一句。
陆时银，19岁，Meldoy成员，路线是黑红的，吐槽是吐不完的。
金小铎对此人深恶痛绝的起因，需得追溯到半年前某次演出，那天Meldoy男团表演到一半，队长突然跌落舞台，伤势不轻。
而后续粉丝放大镜侦查发现，是陆时银这祸害跳舞时非要抢镜头，途中和队长发生磕碰，才导致队长出这种意外！
那一整月队长没怎么出镜，陆时银倒是没事人似的天天晃悠，记者问起他队长伤情，这人只轻瞟一眼镜头，还特别淡漠地回：腿没摔断算他福大命大。
金小铎想想就生气，他身体前倾，鼻子哼气，扒着皮质车座和司机大叔吐槽：“他这人可坏了！”
车厢后排的阴影动了动，轻轻扯了把衣服。
“小伙子人品还出问题了？”司机笑着问。
“相当有问题。陆时银不仅对队友差，上综艺也不配合，传出来的那些未剪辑视频都没法看，干啥啥不行，耍大牌第一名。”金小铎话匣子打开。
后座睡着的人彻底醒了，骨节分明的双手扫走帽子，长指搭在眉心，神色不明。
“那就奇怪了，我闺女明明说他很火，这又是为啥？”司机继续问。
“这个么，大家都说是靠资本包装，我觉得很正确。什么资源都能揽到，热搜包年，曝光度那么高，捧谁谁不火？”
“原来如此，好可恶一人。”司机直摇头，又不解道，“这人背景这么强，难道就没半点实力？”
“有，但不多。别的不说，他出道夜那个舞台我可是看了，还没我奶奶煮的biangbiang面在锅里扭的好看呢。”
“划水划的，连海底捞扯面师傅都应聘不上。”他想了想，又好死不死地补了一句。
金小铎压根不知道，连海底捞扯面师都应聘不上的陆时银此时就离自己半米不到，对方闻言眯了眯眼睛，舌尖顶腮，一副洗耳恭听状。
“Meldoy男团七个人，他刚好第七名，就那种丢人的表现，很难不怀疑出道也属于暗箱操作。”
陆时银在暗中轻轻勾起嘴角，用气音轻哼一声，偏过头深邃的黑眸中透着不屑。
车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顺利疏通，司机愉快地吹了声口哨，转着方向盘驶下高架桥，离公司越来越近，金小铎重新被紧张淹没。
他最后和司机大叔补充：“依我看，喜欢他不如喜欢我们队长。陆时银这种瘟神……单和他同处一室，都会觉得晦气。”
金小铎说得口干舌燥，他靠回椅背歇着顺了顺气，余光中，一只卡着格拉苏蒂腕表的手突然从后方沿着脸侧伸了过来。
这手捏着一支喷雾，手腕骨节分明，皮肤下青筋蛰伏，长指干净有力。
车身在这时猛地颠簸，金小铎惊呼一声，被不速之客惊得瞬间弹缩到车门夹角。
“什…什什…什么人？！”
“啊对了，车上还有一个你们公司的，不知道是谁，一上车就睡着了。”司机后知后觉地说。
金小铎暂且松了口气，结果眸光瞥向手的主人之后，这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车子驶过浓郁交握的树荫底，偶尔有阳光偷偷穿过枝桠缝隙泄进窗内，对方一张优越的建模脸，锋利的下颌线和高挺鼻梁沉在明灭交织中。
“陆时银？！”他忍不住高呼，连着司机大叔也吓得一哆嗦，谁？！
下一秒，金小铎眼皮微不可察地颤着，赶紧低头、再低头，后悔得想把自己嘴缝上。
陆时银手肘撑着某处，一头银发略微凌乱，他在第二排两个车座的空隙间往前侧了侧身，斜睨金小铎。
这人不言不语，只晃晃手里的小瓶，接着，一股雾气从车厢空气中炸开。
湿气骤然拂面，金小铎感到一阵凉意，他动了动鼻子，为了不那么尴尬，只好张张嘴不自然地发问：“这…这什么啊。”
还有股奇怪的味道，他捂住唇，垂着眼不敢看对方，慢慢从地面蹭回座椅。
“酒精。”陆时银吐出两个字，声线低沉又夹杂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清澈，随即，他玩味地勾着嘴角，“你不是说和我同处一室晦气吗？我给你消消毒，祛晦气。”
“不不不不…不是。我就开…开个玩笑……”金小铎疯狂摇头，舌头打结，稍稍侧过脸，只见陆时银身体前倾，似有若无的木质香调混着酒精气味压过来，对方指尖转着细长的喷雾瓶，阴沉的目光投向他，他余光一瞟便能对上。
周遭燃着股令人难堪的灼热，这灼热令他一时脑袋空白，他茫然又心虚，只想把自己藏进地缝。毕竟讨厌陆时银是一回事儿，被抓包社死又是另一回事儿。
“你今天也去，也去公司？”沉默半晌，空气中依旧泛着不可言说的尴尬，他扣扣椅座，努力叉开话题。
“跟你有关吗？”
“咚”的一声，小瓶子落地，陆时银嗤笑着重新靠回后排，从金小铎余光里退出。
他翘起二郎腿，语气满是讥讽：“你这种眼瞎脑残粉围着自己的偶像转就行了，闲事少管。”
“那个，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唉，出门没看黄历，金小铎承认自作自受，心道以后吐槽一定只在网上。
他脑门冒了层薄汗，挠挠手，琢磨着不然道个歉面上糊弄过去算了。
正组织着措辞，一句对不起就快涌到唇边，而就在此时，车辆稳稳停在了高耸入云的大厦面前。
看到公司logo在不远处闪耀，金小铎想了想，又把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吞下喉咙。
他咽了口口水，眼疾手快地拉开车门，脚底抹油弯腿往下跳，头也不回地喊：“我先走了！那来日再见，哈哈！”
事实上最好再也别见。
即使同公司，但他俩咖位相差甚远，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吧。
-
王总手里的香烟烧到了头，他往石板上碾灭火星，在长桌尽处叉着手一言不发地等金小铎到来。
办公室色调装修格调偏暗，处处透着贵气奢华，王总怕热，冷气开得足，金小铎跟着宋景进门后皮肤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百叶窗合严，室内风雨欲来的阴沉，一束光投向白墙，亮起来的屏幕上，是金小铎出道五年依旧略显干净的简历表。
“给你看这个并非是要羞辱你的，而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在他脸颊快要被羞愧得烧红时，王总打破局促的沉默缓缓开口：“我看你到处跑剧组也不容易，所以计划着将少许资源倾斜。”
“这里有部关于同性恋的电影，名叫《蔚蓝》，剧本优秀，制作成本不算低，公司很看好这部剧。”王总三言两语进入正题，他说了一个可观的数字，继续往下，“你如果接了双男主的角色之一，人气再往上翻十番没问题。”
“愿意接吗？”
“我，我能接吗？”
王总轻笑一声：“接是可以接，但有条件。”
金小铎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你没来的时候王总和我讲了一点，大概就是，明晃晃组个cp，暗搓搓卖个腐。”宋景在一旁小声解释。
“啊……”金小铎懵了。
“如今娱乐圈受众群体里，CP粉占了半壁江山，而且同性恋即将合法，大部分流量小生都有自己的CP。”宋景介绍道，“王总的意思是，组个CP，让相方带带你，一荣俱荣。”
“你先签，对方人选待定，但肯定是个牛人。”王总抽出捆绑合约扔给他，这合同只针对金小铎，让他和公司指定的相方营业，为期两年。
“我最近才想着整顿公司，打算秉持照顾好每一位艺人的原则，前些年没注意到你，是公司失误。”王总的打火机在桌面敲着，又继续说，“你是我公司的人，我还能害你不成？”
金小铎看着这张合同，突然就有点犹豫，组cp并非不行，可身为一名演员，他更想靠演技，而非靠……
“这将给你带来很多钱。”王总掀起杯盖儿嘬了口茶。
“这也将给你带来很多流量和机会。”宋景说。
“所以这也意味着会有更多戏可拍，可以实现梦想，还可以赚更多的钱给奶奶花。”金小铎心里默道。
而想到一直大力支持自己梦想的奶奶，他的心更软了。
“这还……”宋景打算继续助力梦想，结果力蓄到一半就被打断。
“好的，我签。”别说是好剧本的双男主之一，哪怕有个像样的戏拍都是现在的他求之不得的，面对如此稳赚不赔的诱惑，金小铎快速审时度势一番，便郑重点头应下。
金小铎收笔后，王总接着将合同抽进手中，他吹了吹缸里的烟灰，不可察觉地松了口气。
“所以和我组CP的人会是谁呢？”金小铎忍不住喃喃自语。
话音刚落，百叶窗“刷刷”上卷，室内恢复明亮，与此同时玻璃门自动向两侧分去。
脚步踏地的沉闷声从地板响起，几个人转过头，望向来客。
办公室有小半面墙爬着翠绿的云杉，十几分钟之前还见过的熟悉银发，此时迎着落地窗充沛的阳光、抬手轻轻拂过遮脸的云杉叶，吊儿郎当地走来。
一天遇见两次，金小铎差点以为自己幻视。
等那个颀长的身影清晰地落在自己视网膜之后，他顿时就宕机在了原地，呼吸一滞，眼神慌乱地移开。
这，不会是来找他算账的吧，睚眦必报？
陆时银一身宽松的运动服，身高腿长地跟在王总秘书的一侧，整个人看起来有那么几分落拓，却又遮不住气质里的随意和懒散。
他双手插兜，松垮地敞着外衣，露出脖颈间坠着的很酷的金属锁骨链，晃晃悠悠来到桌边。
现世报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金小铎嘴角心虚地抽了抽。
可这人并没理会金小铎在场与否，见到王总，也连个招呼不打，径直拉开转椅，躺下去时长腿直接交叉着往桌面一伸，价值不菲的爱马仕新款运动鞋嚣张地蹬在boss名贵办公桌桌棱。
“叫我来有事儿？”陆时银耳骨钉反着光，他撩起眼皮，双手搭在一旁，扬扬下巴问话似的看向王总。
什么破态度。
“给你组个cp。”王总毫无见怪之意，像习惯了对方的嚣张狂妄，把金小铎刚签好的合同递给秘书。
金小铎怔住，紧接着恶寒从脊背上蔓延开，他右眼皮猛地跳了两下，一种不详的预感如猛兽般叫嚣着袭来。
“哦？”陆时银转着椅子，轻哂，“又是所谓陆氏集团的意思？”
“不过我更好奇，之前拒绝的人无数，这次是谁这么大胆量，敢和我组这种一损俱损的cp。”
王总抬了抬手，指向金小铎的方向。
金小铎看清了目标落在自己身上，耳边立时惊雷一炸，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刹那间心凉半截。白纸黑字的合同变成了惨无人道的卖身契，这哪里是馅饼，分明是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