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法预见未来,而这也许是一件好事。」(阿加莎·克里斯蒂)
阶梯教室里的学生个个都在奋笔疾书,笔尖用力摩擦过纸张发出哗哗的声音。
台上站着的年轻人略带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没写完的抓紧了。”
文科考场上的十五分钟,那就是弹指一挥间。
铃声很快响起,赵无眠走下讲台,挨个儿把卷子收了上去。
清点完毕,赵无眠边把试卷往密封袋里放,边思考中午吃什么这个哲学问题。
他还没思考完毕,就听见有人在面前喊他:“赵学长…”
声音小小的,像蚊子哼哼。
他抬头一看,发现是个女生,头发长长眼睛大大,长得还算是眉清目秀,即使是在中文系这种女生扎堆的地方也称得上美女一枚。
赵无眠摆出一个标准的大方笑容:“还有事?”
那个女生脸微微红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双手递了过去。
赵无眠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这纸片里写的是什么。
A大中文系享誉全国,俊男美女换了几茬儿,赵无眠从本科念到博士,还是那巍然屹立着的常青树。
荣当系草近十年,谁会不爱他赵无眠呢?
没有人。
赵无眠心下了然,笑了笑,故意吓那个女生:“小抄啊?作弊可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哦。”
那个女生瞬间涨红了脸,匆忙摇头,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起来:“不不不不,不是的。是...”
“不是就收起来吧,”赵无眠说“无关的纸片下次考试别带就行,这次就不没收了。”
说完他就拎着密封袋走出了教室,没有再去理会背后仍旧眼巴巴盯着他背影看的小学妹。
不是这个女生不动人,只是他不愿承担一份过于直白而纯粹的喜欢。
他并不是没有那样爱过一个人。
只是他再无那样的力气了。
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丘比特下凡检查工作,赵无眠回到老师办公室又被年近七十的导师叫住了,聊的不是论文不是研究,而是个人问题。
“小赵啊,”导师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茶润润嗓子,预示着他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我说你这个个人问题啊,也要注意注意。不是我古板喔,我不反对你喜欢男孩子的,也不反对你一会儿喜欢男孩子一会儿又喜欢女孩子的。只是你怎么着总得喜欢一个吧。”
赵无眠背对着导师把试卷在办公桌放好,深吸了一口气,认命地转了过来:“马老师,我目前还是想以成功毕业为重。”
“哎呀你就别给我扯淡了!”导师伸出布满了褶皱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你赵无眠要是都不能从中文系毕业,那我们全国也找不到几个能毕业的了。关键是,你在学校毕业了,你在社会、在人生还要毕业啊!”
“你看看,就这一个学期,有多少人跑来我们学校找你,有男有女,”导师捶捶桌子,压低了声音“都是跟你有关系的吧。”
赵无眠深感绝望:“是,不过不是那种...”
“我知道我知道,”导师说“可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老这样搞什么开放式关系,也不合适的。我是无所谓,但你知道我们中文系,不,是我们全校,有多少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嘛。”
“哦,还有隔壁系的一个小姑娘,专门挑着你在的时候,拎着个小水壶在门口浇花,周教授的花都要给她浇死了侬晓得伐!”
赵无眠:“......”
这特么也怪我?
“人家周教授,养花多年,花越来越少盆越来越多,终于养活一盆容易吗!”导师开始义愤填膺“结果你看看...”
赵无眠眼见他的导师即将开启发散式没完没了,连忙找个借口:“老师我下午还有事儿,先走了。”
说完他拔腿就跑,导师低头喝个水的功夫,他就连背影都不得见了。
赵无眠跑出大楼长舒一口气,去食堂点了一碗深爱的酸辣米线,斥巨资加了5块钱的牛肉,吃完后骑着个自行车就出了校门。
他超过漫步的行人,甩下堵着的汽车,优哉游哉地向前飞驰着。
首都的秋季风意微凉,天高气爽,吹得人心情不由舒畅了起来。
几条街道过后,赵无眠拿脚当刹车停住了,动作熟练地把自行车塞进了马路内侧的棚子里,顺手跟保安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向了旁边的大院儿。
大院儿门口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殡仪馆。
刚刚赵无眠说他下午还有事,其实不是唬人的。
这是他最近的市内采风活动,到殡仪馆观察百态、体验人生。
他之所以能获得这样一个与众不同、难能可贵的机会,是因为他才华横溢,写得一手颇具风骨的好毛笔字。
众所周知,殡仪馆每天都要举办追悼会,有追悼会就有花圈,有花圈就需要有人在纸上写好毛笔字贴上去。
但是一位写字师傅通常要负责N个追悼大厅;这年头人又爱凑热闹,追悼会上的实际花圈数量往往远大于预报数量,于是专门呆在大厅实时给人写花圈的工作需求就诞生了。
赵无眠不仅字好、人帅,而且还不签合同不收费,不让他来简直是天理难容。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办公室,打了个招呼:“李师傅,不好意思啊,有点儿事来晚了。”
“没事儿没事儿,”李师傅摆摆手“今天下午你先去一楼第五大厅。”
“行,就这一个?”
“先就这个吧,”李师傅说“这个大厅到目前为止家属一个花圈也没报上来,估计麻烦得很,要写的很多,指不定一大群人还当场哭闹呢,你多注意注意。”
殡仪馆跟医院一样,是个令人敬重的地方,会照出真实到近乎扭曲的人生百态。
赵无眠对此不烦也不怕,他点点头,径直去了第五大厅。
可是到了第五大厅后,他意想中的情形并没有出现。
这里不仅没人哭没人闹,这里根本连个人都没有。
赵无眠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拿着李师傅给他的名字跟大厅正前方的名字对了对才确定下来。
江海潮,没有错。
左右无人,赵无眠站到写字桌前,磨起了墨,又润了润笔。
不管另一个世界是否存在,不管送花圈的人是否真心实意,这都是一个人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遭了。出于人性,也要认真对待。
他先完成了固定项目「江海潮大人千古」,一手行楷行云流水,起笔有力,落笔飘逸,转折更是铿锵。
赵无眠自己定睛看了看,算是满意。这些年他的字进步不少,可见写字也不只靠练,胸中有沟壑方能笔下有龙蛇。
写完后他看了看表,都到这会儿了,追悼大厅也没一个人进来。于是他只能自己把这幅字挂到了左边第一个花圈上,然后回去继续研墨。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听见走近的脚步声。
形单影只,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在离他约一米的地方停下,挡住了斜射而来的刺眼阳光。
赵无眠心平气和,做事认真,他耐心地磨好墨才抬头问道:“写什...”
么字尚未出口,他便怔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熟悉到不行。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当年就不多的少年意气早已消失殆尽,独余成年人的沉稳。
脸倒是没多大变化。骨相绝佳,像是老天亲手捏出来的示范模型;唇形薄情却优美,鼻梁细长高挺,眉峰挺拔有精神气。
最绝的就是那双眼睛,从以前到现在,亮得让人移不开眸子。
这个人、这张脸,赵无眠亲过、抱过、打过,也笑过、哭过、彻夜难眠过;他曾控制不住地偷偷追随,也曾无数次午夜梦回。到最后,不盼人生如初见,只愿世有忘情水。
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头微蹙像在思索,举着手机正在接电话。听筒里比较嘈杂,有人喊他江总,似乎在请示什么。
赵无眠抬起头的瞬间,他的眼睛倏地睁大了,眉间眼角不自觉的染上了温度。他直接按掉了电话,盯着赵无眠久久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赵无眠在殡仪馆呆久了,舌头形成肌肉记忆,张口就来:“节哀顺变。”
江一则几乎是跟他同时开口,语速却快上许多,像是生怕说晚了一样:“好久不见。”
赵无眠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拿起毛笔在墨汁里蘸了蘸,公事公办地问:“要写什么。”
江一则却好像还没回过神,一点也不符合他一贯敏锐的人设,仍旧定定地望着赵无眠。
赵无眠只能又问了一遍:“花圈上,要写什么。”
江一则好一会儿才答道:“写我就可以了。”
赵无眠点点头,在纸上随笔写下了江一则三个字,又问道:“你跟逝者是什么关系?”
江一则沉默了一会儿:“父子。”
赵无眠抬起的手腕顿住了,半晌没什么反应地说道:“直系亲属通常是不送花圈的,送花圈的一般都是亲戚朋友、生前工作单位什么的。”
说着他就把刚写的那张字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写的不好,真特么难看。
江一则没有说话,赵无眠怕他没懂,又补充道:“没来的人也可以写。”
“那就算了吧。”江一则说。
赵无眠闻言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想着,这个人的冷酷无情还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不光对我,连对他亲爸都能毫无感情。
他放下毛笔打算离开,与江一则擦肩而过时却被轻轻拍了下后背。
他着实有些不耐烦了:“你干嘛?”
江一则摊开了掌心,上面有几根黄白相间的毛发:“猫毛。”
赵无眠呼吸一窒。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暂时关掉了哀乐,通知家属接下来的流程以及站位。
遗体也被推了进来。由于只来了江一则一个人,他作为家属要站在家属区,宾客区一个人也无。
赵无眠走到了门口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下。
大厅正中间的电子屏上写着「沉痛悼念江海潮老人」,旁边站着一个面无戚色的江一则。
赵无眠想了想,又走了回去,拿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亲朋赵无眠悼」几个大字,贴到了左边的第二个花圈上,然后独自一人站到了宾客区,面无表情地盯着大屏幕上江海潮的遗照发呆。
殡仪馆,死者为大,其他都是虚言。
这位江海潮同志着实比较惨,死的时候无人相送,儿子看起来也毫无悲伤,他赵无眠仁者爱人,实在看不下去。
由于人少,追悼会的仪式也极为简单而迅速。工作人员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所有,接下来就是亲友慰问家属。
唯一的“亲友”赵无眠心怀尊重地对着江海潮的遗体鞠了三躬,又绕了一圈,按照流程跟家属江一则握了个手。
那只手柔软、温暖,他曾经在睡梦中都忍不住一直牵着,眼下却好似被烫了一样,握完手立即抽了回来,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不说别的,那中指上的钻戒真的硌手。
江一则却在赵无眠走后保持着握手的姿势呆站了好一会儿,片刻后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神情专注而虔诚,像在朝圣。
工作人员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催他遗体确认。殡仪馆奇葩事儿太多了,这不算啥。
江一则按规矩确认后跪下来送遗体离开,却没有立即跟上,而是走向了写字桌旁的垃圾桶,从里面把那张赵无眠各种意义上看不顺眼的字拿了出来,捋平后折好放进了笔挺的西服口袋里。
随后他从后门走了出去,去等火化后的遗体。只是走出去后,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可大厅里已是空空荡荡,没有奇迹发生。
江一则充满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赵无眠没有回来。
这或许是今天唯一值得他流泪的事。
只是他已经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