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老师,时间到了。”
助理推开客户安排的休息室的门,看到郁梵正站在大厦的巨大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手机。
这位闯入C市企业咨询圈的新贵,不太衬圈中人俗称的“老师”“导师”的称谓,倒像是明星。一丝不苟的西装,腰部细致的缝线配合笔挺修长的双腿,流露几分矜贵的气质。
郁梵的皮肤很白,乌黑的碎发微微遮住狭长的眼眸,下颌线清晰但并不凌厉,中和了他这个人的清冷气息,给人柔和的感觉。
但此时,他整个人都焦躁而阴郁。
郁梵握住手机的指节都用力得泛白。
屏幕上显示着不堪入目的言论,正来自于他的前男友陆莲台。
——搞你的人就是启新施杰那狗东西吧。
——呵,你让他等着。
——你什么时候跟他搞到一块儿的,瞒着我早就在一起了是吧?
——所以你早就想好了要跟我分手,好跟新相好双宿双栖?
——施杰就是个混蛋你不知道他把人玩残进医院?
“郁老师?”
助理又叫了一声。
这是郁梵第一次需要他提醒时间节奏,他有些意外,觉得郁梵脸色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适?
如果他再仔细点观察,就会发现郁梵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
郁梵猛地回过神来,“知道了。”
他很反常地直接将手机塞进西裤口袋里,急切得像将烫手山芋扔掉,又似乎是不敢稍离。
离开这间休息室前,郁梵忍不住从打开的窗户往外看去,观察这栋楼四周是否有可以偷拍的位置。
楼下零散地有几个人,看着也很可疑。
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启新的办公大楼,见的客户老大就是施杰——他与这个人最近才开始因工作关系接触起来,今天第一次正式来他公司接洽,看有没有后续合作的可能。
陆莲台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才会说出那些癫狂又不着边际的话。
——他安排了人来监视自己。
明明是陆莲台自己出轨找女人结婚,却反过来纠缠不清,最近更疯狂地骚扰他。
一开始是甜言蜜语地哄,然后是一言不合地咒骂,现在已经演变成要骚扰他的合作伙伴了。
莲少爷一直都这样,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郁梵心力憔悴,已没有了当初分手时的难过,只余愤怒和焦躁。
他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重新回到大会议室。
启新的核心部门领导十来个人已经分两排坐在长桌两侧了,最排头的就是创始人兼CEO施杰。
助理重新为他调试好了投影设备,郁梵继续讲他的PPT,针对启新的管理模式他要讲的主要是“阿米巴经营”。
郁梵不是那种天才的演讲家,他讲课没那么声情并茂富有煽动性,他的核心是拆解问题的眼光和整合资源的操盘能力,说白了是个实干派。所以,讲PPT介绍时,郁梵讲得只能算是一般,他的情绪有点恍惚,中间居然还怔了一下……
他望着施杰发了一会儿怔。
小助理在旁边尴尬得脚趾抠地,心想,这下完蛋了。
好在郁梵很快调整过来,在后续的双向交流环节,他展现出非常强的专业性和笃信的魅力,有问必答。他对启新各产品线的收支利润,症结矛盾所在了解得比在坐的部门经理还要精确。
尽管包装出了许多概念和产品部门,但启新本质上是一家偏销售的公司,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控制成本和增效,过去的几年施杰发现他们的盘子做得越来越大,但是利润空间反而下降……这使他终于不再盲目信任自己的管理手段,而决心寻求外援。偏销售型的公司是非常实用于阿米巴经营的,这也是郁梵了解完启新的财报、业务情况,盘摸症结后选取的手段。稻盛和夫提出的“阿米巴经营”核心是化整为零,责权分明,实时结算,这非常能将庞大臃肿的团队整合成互相竞争的小团队,从内部优化人员,提升竞争力和效率。
施杰明显有了兴趣,只是当他凑近了想要好好向郁梵请教时,郁梵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瑟缩了一下,躲开了。
施杰长得并不帅,三十七八的年纪,眉眼平实,但整个人气质沉稳给人很安全可靠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玩得很花的浪子。
郁梵知道自己不应该,但他面对施杰下意识有些心慌和尴尬。
好在施杰似乎没那么敏感,继续说着自己的问题。
离开启新时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施杰亲自将郁梵和助理送到楼下,“郁老师,劳您费心了。”这位大老板做到这种程度,基本上就是宣布有后续的合作意愿了。
郁梵从J市回老家C市已经三个月了,他现在是一家企业咨询服务公司的合伙人兼咨询师,合伙人很看好他在J市的履历并迫切希望他能拓展高端客户群,施杰的公司就包含其中。
助理小声对郁梵说,“郁老师果然马到成功!”他早已经忘记了之前的种种状况,充满了即将拿下大单的兴奋。
郁梵却摇摇头,一点也没有显出高兴。
刚刚他被施杰握着双手说再见,现在还是觉得被偷拍了。
郁梵下意识想看手机,又按捺住了,坐到车上的时候他整个人沉进皮质椅背里,心里骂了一声“有病。”
他真是被陆莲台折磨得神经错乱了。
不想陷在胡思乱想里,郁梵晚上赴了一个初中同学的聚会。发小刘岩言开车来他公司楼下接他,路上郁梵注意到有一辆车在跟着他们。
黑色的奥迪,车牌尾数是88。
郁梵终于给陆莲台发了一条信息:
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下一秒对方回复了:
——报警吧,我等着。
——最好起诉我,让我们的名字永远记录在同一份判决书上。
郁梵的手肘撞了一下车门,发出咚地一声。
刘岩言在开车,分神过来瞄了他一眼,“怎么了?”
郁梵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按了锁屏塞进了随身的包里。
他沉重地阖上了眼睛。
陆莲台曾经想过要公开他们的关系,是郁梵不同意。陆莲台的父母都是J市赫赫有名的人物,经常出现在富豪榜上,陆氏更是在J市盘踞多年,枝繁叶茂。陆莲台是陆家的长子,陆氏的继承人,在郁梵还仅仅只是在校园里埋头苦读两耳不闻天下事时,陆莲台已经同时在跟着父母打理偌大的家族企业了。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郁梵二十岁时遇到陆莲台,如今已经三十岁了。
尽管在一起那么多年,但郁梵始终知晓那不过是陆莲台原本人生轨迹中暂时的“脱轨”,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回归到他原本被安排好的路线上去。
如今事实也确实如此。
或许陆莲台有资本可以承受人生中各种风波意外污点,他永远可以重新开始,有坚实的家族后盾为他护航……但郁梵不行。
郁梵可以清晰地想见,如果当初他和陆莲台的关系被公开,今天落到自己头上的称谓将只有一种:禁脔。人们会肆意嘲笑他的不知天高地厚,并以最恶毒的嘴脸讽刺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总之,人们不会看到一个本真的他,只会关注陆莲台投影在他身上的阴影。
不论何时。
“之前听说你在J市发展得挺好,怎么突然回来了啊?”
“有对象没啊,是回来打算结婚吗?”
不可避免的郁梵成为了晚上聚会讨论的主角。
如今都是三十多的人了,聊的话题其实挺世俗的。郁梵从J市突然回C市,不免有人觉得这个举动有些“灰溜溜”,断定是他“卷不动”了。
郁梵其实无所谓,但刘岩言听得很不是味儿,“你们孤陋寡闻吧,好意思调侃郁梵?人家这次回来是自己开公司的,自己当老板懂不懂?再说我们C市怎么就比J市差了?!”
“郁梵你名片呢,把这些人的破嘴给我堵上!来,一人一张……想说话的先找郁老板签个咨询合同,标的金额低于200万的免谈……”
郁梵身上的名片被散了一空,还真有人知道他们公司。
“远星企业管理咨询,你合伙人是不是王向荣啊?”
郁梵说,“是的。”
那个人有点诧异,“王向荣在C市挺有名的,是个厉害的女人,之前听说蓝海领导力学院的钱朝顺要跟她合伙来着……怎么成了你的合伙人?”
刘岩言啧声,“说明我们郁梵更优秀啊!”
那个人表情复杂,“钱朝顺能量挺大的……他要跟你们还有竞争关系,你可得小心点。”
郁梵嘴上说知道,只有刘岩言晓得他现在心不在蔫,压根就没在听。
尽管手机已经静音了,但郁梵老感觉口袋里的东西在震。
他不想看,憋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机解锁。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你难道真不明白。
——只要你乖乖地回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又来了。
郁梵想把陆莲台的联系方式拉黑,又忍住了。
怕拉黑反而激怒对方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虽然头痛,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神经质的表现落在刘岩言的眼里,刘岩言放下了筷子,借故将郁梵拉到没有人的包房,问他,“怎么了?”
刘岩言是郁梵小学时候跟他住对门儿的,两个人的关系一直都挺好,刘岩言家里算C市的旺族,父母爷爷亲戚六眷都是政法口的要员,他从小是混世魔王……也不知道怎么看破了红尘,是个不相信爱情的人间清醒,这些年不谈爱,只走肾。
他知道郁梵的性向,但对郁梵的感情经历十分不屑,第一时间得知郁梵分手回了老家,高兴得击缶而歌。
郁梵觉得不光彩,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被骚扰的事情。这会儿喝了两杯,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简要地和刘岩言坦白了。
刘岩言“操”了一声,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骂郁梵投资失败,血亏。
“你被套牢得一点流通性没有,没挣一分钱,居然还留下个暴雷的风险?!
你说你要是一开始就摆正心态当玩玩……十年青春咱该换钱换钱,该换房子换房子,分手了结束了,钱款两清谁也不怨谁,回过头去该打的炮一个不少,该爽的日子一点没落,多轻松!”
“你说你现在有什么,你后不后悔?!”
郁梵哭笑不得,有些恍然,最后只是说,“以前不后悔,以后不走心了。”
爱情的神性与不凡在经历过一次后,便轰然碎裂,成为虚无的假象。
刘岩言叹气,说,“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这里是C市不是他陆氏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方,我叔是刑警大队的,有事你随时联系我,给你摆平。”
郁梵终于笑了笑,很承情。
后半场郁梵有些喝多了。那个对郁梵合伙人很感兴趣的同学一直灌他酒,一开始刘岩言还能挡一挡,后来刘岩言自己高了,在饭桌上大跳脱衣舞自然也顾不上郁梵了。
都是老同学瞎胡闹,动静闹得不算小。
郁梵躲酒,说去上厕所,他走到门口突然被刘岩言按到门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郁梵知道刘岩言是直的,很无奈,但喝得晕头转向一时没能推开他。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刘岩言已经被贯到厚实的水泥墙上了。
“啊啊啊啊——”
刘岩言杀猪般的惨叫中,他的两只手被反钳在背后,扭动的身体被铁箍般的长腿压制住。
一个蚀骨冷漠的声音低低质问,“你有病?”
包厢的人原本各自闹着,谁都没有注意走廊怎么会冲出一个不速之客。
高大阴沉的年轻男人,估计只有二十来岁,满脸凶恹的戾气,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像野兽掠夺食物般死死抵住刘岩言的身体不松手。
刘岩言痛苦得又哭又叫,酒醒了大半。他身为C市的地头蛇,从没被这样对待过,“尼TM谁——唔尼放开窝!!”
压在他身上的人浑身崩得很紧,透着冷漠的愤怒,他能感觉到窒息的压迫感,直觉告诉他如果他乱动,对方真的会弄死他。
那个声音依然冷冷地说,“谁给你的胆这样做?”
“给郁梵道歉。”
闹到这种程度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只有不怕死的还在揶揄,“郁梵,你还带了保镖啊?哈。”
郁梵望着那张和陆莲台有几分相似的脸,浑身的血液都一点点凝固。
不是保镖,是监视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