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一朵了无生气的花,在这样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的逼仄角落里,孤独又顽强的生长着。
这是程翊看到时辙的第一眼时脑袋里冒出的想法。
“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吗?”
“怎么,一个暑假没见,胆子没少长啊?”
不留余力的一拳砸在身体上时的闷响与少年明显听得出在极力压抑着痛苦的闷哼再一次在逼仄的洗手间里响起。隔间里的程翊漫不经心地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这样单方面的攻击与刻薄又恶毒的谩骂已经持续了近十分钟,早读的预备铃已经响了一遍,看样子,这些人也没有打算停手的意思。
也是,要求上课铃对这群社会残渣预备选手起到一丁点威慑作用,就跟告诉小偷再敢偷东西就会被抓起来蹲监狱一样,基本等同于抱着琵琶进磨房——对牛弹琴。
可他程翊不是牛,尽管这破学校比起牛圈来说也好不了多少。
但怎么说,毕竟是来这里的第一天,他可不想迟到。
尤其还是因为这群刚长齐了毛,就仗着自己那点发育过盛的年少轻狂出来四处撒野的小兔崽子迟到。
他把在嘴里叼了半天却没机会点着的烟拿下来,随手丢进脚边的蹲便池里,蹙着眉头盯着那个不知道是因为太旧还是太脏而发黄的冲水键看了半天,嫌恶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尖儿在上面戳了一下。
没有反应。
程翊眉头紧皱,使了点劲儿在上面又戳了一下。
依然没有反应。
“操。”他有些不耐烦地在按键上狠狠怼了几下,隔着薄薄的门板,这点不算小的动静很快引起了门外人的注意,持续了十多分钟的殴打与辱骂声蓦地停了下来。
“谁——”
没等程翊说话,身边年久失修的储水箱发出突然“咕噜”一声,湍急汹涌的水流猛地从厕所的下水口里喷涌出来,强力的水柱冲撞上蹲便瓷壁,猝不及防朝两侧溅起几道水花……站在一旁的程翊低头盯着自己新买的白色球鞋上迅速洇出的几个水点,这下算是连一句“操”都说不出来了——没有一套素质十八连还真不够表达自己此刻操蛋到家的心情。
[哗啦啦——]
突然响起的水流声在狭小的厕所里仿佛被裹上一层带着回音的混响,水流来势汹汹,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急促又突兀地流淌着。
程翊实在懒得用手去碰那个脏兮兮的门板,索性抬腿一脚踢开隔间门,在几道不算友善的目光中神态自若地朝洗手池所在的位置踱过去。
有了刚才的经验,这次他伸手拧开水龙头的时候身体下意识向一侧避开了一些,这种一年难得几回有的光辉装逼时刻要是被溅一身水可有够丢人的。
好在洗手池水管的出水是正常的。
他这才微微弯了下腰,伸手在冰凉的水柱下不慌不忙地搓洗起自己的手指。
几个人摸不清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白脸的来头,互相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概是觉得四对一实在没有什么悬念,离得最近的男生眼神嚣张地朝他扬了扬下巴,开口道:“哎,你哪个班的?怎么没见过你?”
程翊余光朝说话那人扫了一眼,男生顶着一头扎眼的黄毛,明显大了几码的红色T恤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把他本就偏瘦的身形衬得跟根儿干柴棍儿似的。
早他妈知道外面有个人形火柴精,他也不至于在隔间里半天摸不到打火机,干叼根烟放嘴里含味儿。
等不到回答,“火柴棍儿”有些不耐烦了,吊着一张脸朝他走了过来。十七八岁的脸上还没褪去少年的稚嫩,就刻意地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抬手在他肩上推搡了一把:“问你呢,哪个班的?”
程翊被他推得身体稍稍晃动了一下,他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体,拧上水龙头,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上的水。
他抬起手再次看了一下腕表,冷冷地吐出一句:“还剩八分钟。”
身边的男生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得一愣,又搡了他一把:“你他妈说什么呢,跟你说话没听见啊?”
“不过,”程翊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了一句,抬手掸了掸被他碰过的肩膀,转过身来,抬起眸子懒洋洋地扫过面前几个浑身上下透着痞气儿的男生,唇角轻轻勾了勾,发出一声未加遮掩的嗤笑,接着刚才的话道,“对付你们这群小瘪三儿,绰绰有余。”
身边的黄毛当即变了脸色,抬手指向他:“你他妈说什……嗷——”黄毛话音未落,程翊已经攥住他的手指狠狠朝后一撇,同时抬起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黄毛应声向后踉跄几步,幸好被后面的人眼疾手快拦了一把,这才没当众摔进旁边开着门的蹲便池里。
黄毛五官紧紧皱成一团,弓着腰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瞪向他,眼神里带着凶狠:“我操你妈!”
程翊显然是没把这根脑袋顶上跟着了火似的“火柴棍儿”放在眼里,更为嚣张的目光径直越过他,转向为首的男生,撂下一句搁谁听了都得在心里翻它百十来个白眼的装逼神句:“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为首的男生看上去比黄毛沉稳了不止两个档次,双手插在校裤口袋里,一双阴戾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扬起下巴看着他。
程翊坦然回视过去的眼神不带丝毫胆怯。
两个人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下诡异地对视了一秒,两秒,三秒……一直到程翊都忍不住想开口提醒他一句要打就打,别他妈凹造型了的时候,那人终于慢慢悠悠地往前迈了一步。
行,这老大当得挺有种的。
程翊心想。
他也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指了指对面自觉上前的男生:“那就从你开始,速战速决……”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人抬了抬手,朝身后几人做了个手势,哑着嗓子说:“干他。”
他妈的。
几个人一点一点朝他逼近,程翊余光一瞥,就见那个表情拽出二里地的社会预备垃圾头子迅速从墙根捞起一根秃得没剩几根墩布条的旧拖把,踩住那几根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使劲往上一拽,抄起这根儿彻底秃了头的拖把杆就朝他挥了过来。
不光是个没种的怂逼,还他妈阴险得实在有够恶心人。
拖把杆直冲冲朝着他的胳膊抡过来的时候,程翊心里就大概有了数。
这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就靠着点下三滥招数恶心人的地耗子,没怎么打过架。
手里抄着家伙事儿的时候,尤其是这么长的棍子,要么朝腿窝抡,手上但凡有点准头,一闷棍下去立刻能抽得人站不起来,准头差点也得抽得人腿一阵火辣辣的疼;要么照脑袋上敲,狠一点的没准儿一招就能结束战斗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朝胳膊抡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程翊当即决定现身说法给他来一套标准的实战教学。他反手一握,没等对方把拖把杆抡到跟前,他已经一把抓住了拖把杆另一头,往前使劲一带,再握着杆子用力一别——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木杆顿时脱手,那拽哥死死捂住疼痛难忍的胳膊,涔涔冷汗瞬时布满了整个额头,旁边的人也跟着慌了神:“召哥,你没事吧召哥?”
那个被唤作召哥的男生被两人搀扶着,抬起头死死盯着程翊,强忍着疼痛的面目看上去有些狰狞:“揍他丫的。”
旁边人没再敢拿东西,犹豫着看过来的目光里掺杂进了一些忌惮,脚下的步子却都没动。
盯得程翊心情大好,他装腔作势地拍了拍根本没来得及沾上灰尘的手,轻轻甩下一句:“还来吗?”
左边的男生扭头看了看自己大哥,对方不知真假地没接收到他的目光,这时门外有人快速朝这边跑了过来,勾着头朝厕所里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喊了一声:“哎马猴,老刘头儿叫你去德育处剃头。”
“操。”火柴棍儿抬手在脑袋上胡乱扒拉了两下,扭头看了看为首那人,“召哥,那,那我去了啊!”
男生捂着胳膊,无力地扬了扬脸,不耐烦道:“滚吧滚吧。”
旁边一人犹豫着开口,声音有些轻,带着点商量的语气道:“咱们要不也先回吧,要上课了……”
一场还没打响的战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熄火了。
男生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狠狠撞了他的肩:“你他妈给我等着。”
程翊若无其事地扬了扬眉,应了声:“嗯,放学不走。”
距离八点整的上课铃还有五分钟,足够他慢悠悠溜达着先去班主任办公室报个到了。
他抬手伸了个懒腰,转身朝门外迈步。
没走两步,脚下的步子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第一次看向刚才被挡在几个人后面的少年。
洗手间里没开灯,光线有些晦暗。狭窄的过道尽头开着一扇充其量只有两张A4纸大小的窗户,还被后面的旧教学楼挡去一半。一束阳光里夹杂着在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颗粒,安静地落在靠墙坐着的少年脚边。
那少年低着头,有些长了的刘海微微遮挡住不明情绪的双眼,大半张脸隐藏在阳光未曾光顾的昏暗阴影下,一截冷白清削的下巴在一片黯淡的视线中显得有些刺眼。
程翊双手插在口袋里,偏头冲他笑了一下:“同学,语文教研组办公室怎么走?”
少年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搭在肚子上那只手微微动了动,缓慢地直起身来,蹲在地上捡散落一地的书本资料。程翊这才注意到少年的手,这双手生得极为好看,瘦削白皙的手背上清楚地透出几道浅青色的血管,骨节分明的手指冷白修长,指甲修剪地整齐而干净。
少年没抬头,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右拐,走廊直走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