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是耶茨一季一度的降雨日。
在市民们的期待中,从凌晨起,细雨从城市天幕缓缓地落下,浸湿经过这二十余年的居住,已经显得十分陈旧的城区。随着雨势转大,墙的颜色更深了,马路变得湿润。
乔抒白是在下午三点多出发的。
他一瘸一拐地从摩墨斯星星俱乐部后门离开,背着一个单肩包,没有撑伞。
砖地上有点滑。乔抒白沿着摩墨斯区的十三号路往前走,经过沿街那些出门淋雨的人们。
街角的巨屏正在轮播耶茨勇士永生锦标赛的介绍,所有人都看屏幕,没人注意到乔抒白,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有大事要做:今晚,在摩区的贫困儿童慈善募捐晚宴结束后,耶茨城的市长展鸿坐车从摩区回到上都会区时,将途经荒无人烟的暮钟道,乔抒白要在那里把展市长拦下来。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为了顺利出行,前天下午,乔抒白当着领班路淳的面,狠狠从俱乐部二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摔得比自己想象的还重,右脚踝肿起了一个大包,昨天在俱乐部上班时,一直嚷嚷着疼,引得客人侧目,纷纷用眼神对路淳表达不满。因此,虽然今天是周六,路淳也只好准了他的假,允许他去都会区找医生看脚。
乔抒白上了通往摩区边缘的公共车,车里的广告仍旧是勇士赛的宣传。
画面是耶茨的城景,用有机打印培育的和平鸽成群结队,展翅盘旋在上都会区的大厦之间,一个个市民露出笑容。
背景音则是振奋人心的弦乐,佐以勇士赛发布会现场主持人激动的声音:“经过市长展鸿的竭力争取,首都终于通过了我们的提案——耶茨要举办勇士永生锦标赛了!耶茨市民们日夜渴望着的永生、回家,现在都亮起了希望的曙光!”
接下来,由筹办组的组长面向镜头,对观众介绍勇士赛的报名方法。
自从上周,勇士赛公告发布以来,这广告乔抒白不知在俱乐部看了多少遍,已达到了能够熟练背诵的程度。即便不看屏幕,他的脑子里也能浮现出组长的男中音。
“信任和理解,是勇士赛的基础。”
乔抒白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摩区的脏乱街道默念:“而前哨赛,会让耶茨市民把珍贵的信任给我们。”
车里其他乘客和乔抒白不同,他们对勇士赛的热情简直无穷无尽,激烈地讨论着比赛的话题:参不参加,危不危险,买不买保险,前哨赛哪些军官会报名。
乔抒白在心中排演晚上的计划,也或多或少听进一些。
五点十分,乔抒白在靠近暮钟道的区域下车,他是车上最后一名乘客。
终点站四周都是寸草不生的沥青地,周围荒无人烟,竖着几块巨型规划牌,夜幕已经开始降临,天幕呈现出灰粉的色彩,一块规划牌的阴影罩在乔抒白身上,像空气中藏着的会吞噬人的怪兽。
乔抒白看了看表,向暮钟道走,走了二十分钟,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之中,他看见了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灰色小棚屋群,还有一群躺在宽阔却失修的八车道上淋雨的、衣衫褴褛的孩童。
有两个孩子看见乔抒白,忽然从地上坐起,好奇地盯着他瞧,乔抒白不想引起任何注意,夹紧了包,低下头,静静快步向前走。毕竟暮钟道是摩区治安最差的区域,连俱乐部里最强壮的打手,都在这里吃过亏。
据说,这块从摩墨斯区通往主城区的狭长沥青地,在耶茨建成后没过几年,就已经是摩区的流浪汉聚集地。
十年前,耶茨市政厅支付了一笔安置金,请走这里的原住民,启动暮钟道高速路工程,希望能方便两区市民互通。然而三年后,暮钟道刚修葺完,两旁还堆积着不少废弃的工程材料时,流浪汉里的几个刺头,拖家带口地回来了。
他们利用材料搭建起摇摇欲坠的小屋、小帐篷,重新占据了这块区域。警察使出浑身解数,仍未能将其驱离。
此后,暮钟道毒品交易、抢劫、命案频发,两区的良民都避此地如蛇蝎,仍旧只坐区际轻轨往返。至此,全耶茨只剩下一个人敢走暮钟道,便是市长展鸿。
大抵是不愿接受此项便民工程的失败,外加性格本便强硬,展市长每次单独往来摩区和上都会区时,都不愿乘市政厅专列,只肯走暮钟道往返都会区。这才给了乔抒白此次拦车的机会。
从傍晚走到天黑,晚上八点半,乔抒白终于来到了他事先踩过点的废弃天桥下。
天幕黑漆漆的,他的T恤被汗和雨浸透了,湿乎乎地紧贴他的前胸和后背。由于走了太久,乔抒白的右腿已有些不听使唤。
他谨慎地背靠天桥的墙壁,将腿慢慢曲起,身体往下滑,最终稳当地坐在了一叠砖块上。
这是暮钟道的最中心,离两区都远,附近几百米都无人居住,连毒贩都懒得来这儿交易。乔抒白微微喘着气,从裤兜里掏出方才震动不止的手机看了一眼。
十几条未读消息,都是俱乐部的跳舞女郎金金给他发来的,又是问他脚怎么样了,又给他转发新闻,最新的一条是【白白,宵禁时间快到了,你要注意别在街上走呀,昨天小莲的客人忘了宵禁,被巡查警司带着劳工体打了一顿,腿都打断啦!】
乔抒白又往上翻了翻,金金下午转来的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爆炸新闻:展市长之子展慎之宣布其将参加前哨赛】。
他点开来看,新闻很简略,写在作为获得耶茨科学与战术学校最高荣誉的毕业生,现上都会区罪案科警司、展市长之子展慎之在下午到摩区孤儿特设学校讲话时宣布,他本着为市民服务的意愿,决定参加耶茨勇士永生锦标赛的前哨赛,在演讲现场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新闻配了一张图,地点是乔抒白很熟悉的破旧学校礼堂。演讲桌上罕见地摆满了鲜花,桌后站着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人。
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和以前一样,照片上那个人的脸被模糊处理了。
俱乐部失踪的那些女孩儿没人关心,市长的儿子决定参加一个勇士前哨赛,都能变成爆炸大新闻。真是人各有命。
乔抒白胡乱想着,抱紧布袋子,集中精力,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会儿如果拦住了展市长的车,他要说的话。
九点是耶茨的宵禁时间,城心音响的女声播报:“为了您自身的安全,请尽快回到家中,祝您做个好梦。”
乔抒白等得又饿又冷,从包里拿出了一块饼干,刚吃进嘴里,便看见了远处闪现的黄色灯光——一辆轿车以极高的速度从摩区的方向开来。
乔抒白脑袋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冲到了道路中间,对着那车张开双臂。
轿车识别到紧急障碍,自动驾驶保护系统启动,车身发出巨大警报声,尖锐的刹车声响彻路面,刹停在离乔抒白不过两米远的地方。
车的灯光极为耀眼,照得乔抒白睁不开眼睛,他低头,在一片虚影里看见那张白色的001车牌,一阵腿软,不自禁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不平的路面上,扯着嗓子朝车里的人大喊:“展市长,我带来了重要的信息,要交给您!请您相信我!”
轿车一动不动,他怕车的隔音太好,听不见他说的话,又大喊了一遍,还说:“展市长,请您听我说两句,我一定不会让您后悔的!”
灯光几乎炙热,烤在乔抒白脸上,他额迹出了汗,脑中闪过一万种失败的场面,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在极度的恐慌和寂静中,忽然有咔哒一声,乔抒白躯体一抖,抬起头,似乎见到车的左后侧车门打开了,一个他刚在新闻照片里看见过的人走下了车。
这是乔抒白第一次见到展慎之的情形,展慎之站着,乔抒白跪着。
展慎之从新闻中走出来,五官变得清晰,他英俊、威严,穿着崭新的警司制服,右手握着一把轻型枪,面前是一道半透明的防护盾,看上去高大圣洁、权威体面,他皮鞋的鞋面是亮晶晶的,擦得一尘不染,踩在路面上,很快蒙上一层雨雾。
实在像王子与乞儿,所以在很短的一刻,乔抒白放任自己内心产生出转瞬即逝的阴暗与嫉恨,随后又谨慎地收起,对展慎之露出一个阿谀的笑容:“您好。”
展慎之未做任何反应,冷淡地打量着乔抒白。
乔抒白担忧沉默的终点会是拒绝,便率先开口,想套套近乎:“您是展市长的儿子吧?我叫乔抒白——”
——话没说完,便被展慎之打断了:“不用说这么多,你拦车有什么事?”
他虽不至于拿枪指住乔抒白的头,但表情着实冷漠,幸好乔抒白早已习惯被漠视,见展慎之不吃这套,便立刻又把练过多遍的草稿说出:“是有关摩区劳工体协会会长何褚,还有前阵子的反市长游行的事。具体的证据,我还是想等见了展市长再详说,请问您能帮我转达吗?”
因为光太盛的缘故,乔抒白看不见展慎之的表情,心跳鼓噪着,正想赶在在展慎之做出判断前,再说几句,忽有一道全耶茨市民每天会在新闻中听见的声音响起:“阿岚,你下去搜一搜,没问题的话,请他上车。”
这声音冷静,低沉,像是从开了的车窗里传出来的。不嘹亮,但无人能错听。
乔抒白几乎以为自己幻听,后背猛地紧绷,又乍然地放松了,抓着包袋的手软软垂下。
冷冷的微风吹来,他盯着前方,等那位名叫阿岚的保镖从车的前座走下,手持着探测器,迈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