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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寒冬

从我来这座城市到现在,几乎每个冬天都被人标榜为“X十年一遇最冷寒冬”,但我还是要说这个冬天是这些X十年一遇里最冷的、最最冷的。感冒前前后后已经拖了有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好的差不多了,前天一下雪,又不行了。

我一感冒就爱咳嗽,咳了一个月都快咳出腹肌了。这周末是大休,我本来准备请了假去趟医院,没想到礼拜四派了任务,周末去南京出差,上礼拜发的那批仪器有点问题,需要过去处理一下。我现在在一家科技公司做销售工程师,你懂的,随便什么加上工程师总是听起来很高端。我们上学那会儿流行一句话“甭管你本科念什么专业的,出来都一样得做销售”。

周五我又捂在被子里(我怕我的合租室友忍无可忍冲进来掐死我)咳了一晚上,只睡了两三个钟头,早上浑浑噩噩爬起来去汉口。一出门我就傻了,满眼的白,地上雪堆起厚厚一层,我拖着箱子走在雪地上累得哼哧哼哧好像狗拉雪橇。二号线永远有这么多人,大家穿着棉袄羽绒服暖烘烘的挤在一起,呼吸间吐出一团团白花花的热气。

我去的挺早,在二楼肯德基吃了早饭就去检票口那儿坐着等。又开始下雪了,广播里时不时冒出某某车次延误某某车次停运的通知,候车室里人头攒动,焦虑不安的情绪不断弥漫扩散。我也焦虑,想到要像狗拉雪橇一样拖着箱子回去我就两眼一抹黑。9点05分的车,我从八点半等到九点半,从九点半等到十点,检票口LED屏上的“晚点”终于变成了“停运”。广播里报了我的车次:“由于天气原因从宜昌东开往上海虹桥的D3008次列车临时停运,请D3008的旅客到一楼售票大厅办理退票手续……”我可能骂了句脏话。

顺着拥挤的人流往门口走,空气不太好,我喉咙又有点不舒服,停下来咳了一会儿。后面的人推着我,我一下没站稳,幸好右边有好心人托了我一把。喉咙里又干又疼,我头都没抬,讲了句谢谢,对方却没撒手。然后我听到有人叫我:“想想?”我愣了一下,脖子有点发僵,转过头看到向心的脸。

我知道自己笑得有点尴尬,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向心一样淡定,分手这么多年还能如此亲热地喊出对方名字。在我们相爱着的日子里,我都叫他学长,现在我肯定叫不出口,可是我也不想叫他名字。于是我只好这样尴尬地笑着,问他:“你怎么会在武汉?”向心挤进人潮里和我一起往前走:“来出差,今天回去。你还在武汉?”“不是!我也来出差的!”我接的太快,显得有点恼羞成怒。我得声明一点,说这个谎绝对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武汉,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呆这么多年。我只是……

“想想,你瘦了。”向心说。“你还是叫我孟想吧。”也许是我这话说的太硬了,向心明显被我梗了一下,但很快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你吃饭了吗?”他问我。这十点多的,不知道他问的是早饭还是午饭,就当是午饭吧,我摇了摇头。向心说:“那我们去楼下吃点东西吧。”

吃什么呢?热干面。我拆了双一次性筷子,纸碗里的面条坨在一起,拌也拌不开,向心把他自己那份弄好的推给我。以前我俩在食堂吃早饭,我去排豆浆,他去排热干面,每次我端着豆浆过去,他已经帮我把面拌好了。我不太自在地说了声谢谢,闷头吃了一口:“还是东一的好吃。”几乎是同时,他也开口了:“东一食堂……”他笑了一下,我可能也笑了吧,虽然那一瞬间我心里特难受。

我认识向心的时间要比向心认识我的时间长得多得多。

我俩都是A市人,我家和他家在同一片区,小学就是同一所。A市是个县级市,全市又只有两所重点初中两所重点高中,所以踩着百分之二十五的概率我又和他上了同一所初中和高中。他本来比我高两个年级,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跳了一级,就只差一级了。我说句夸张的,这几个学校出来的没人不认识向心,他是那种站在金字塔尖尖上的人。你会听所有教过他的老师说起他,在每次段考过后的成绩榜最上面看到他的名字,一个学期里听他的各种国旗下讲话、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学生会主席致辞。哦,还有女生之间发起的那种选校草的无聊投票里也总有他的名字。

和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高一那年,我和隔壁班团支书一起升旗,那礼拜正是好他国旗下讲话。国歌一响起来,隔壁团支书唰一下特帅地挥开国旗,结果风一吹全糊我脸上了。我又不好扯开它,只能跟节奏拉着旗绳。等旗升上去了,我一抬眼正好看见向心看着我,好像还笑了一下。我的心猛地一跳,——我喜欢男孩子,而向心是我的小小世界里最优秀的男孩子。我好像从那一刻才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有多关注他。

但是吧,这并没有任何意义,向心是个钢管直,他有女朋友的,我们全校都知道。

不出所料他考了A市的理科状元,我知道以后很替他开心,吃了两个可爱多帮他庆祝。电视台做了他的专访,那天晚上我早早地抱着半个西瓜坐在沙发上等,我妈举着勺子敲我脑壳:“下学期就高三了还看电视!还看电视!”我捂着头说:“不是,我们全市第一那个学长!电视台采访他!我学习一下!”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把学长两个字叫出口,有种无人能懂的隐秘快感。于是我妈坐我边上和我一起看,叨叨了几句什么时候你也能这么有出息。

向心这人真的不按常理出牌,我就记得他那采访里三个核心观点:我没补过课,觉得没什么意义;课余爱好是打游戏,从来不看书;谈恋爱不会影响学业。我妈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这小孩长得真好”到后面“这小子在胡说些啥”,最后直接上去把电视啪一下关了,赶猪回圈一样把我赶回书房了。其实吧,你看那些状元接受采访的时候基本上都爱说没补过课喜欢玩游戏,但是敢说第三点的人还是比较少的。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吧,我一边挖西瓜一边想,然后手上一用力,最中间那一口被我掘了出去,掉在了地板上。人间惨剧。

他那时候可真是个情圣,居然跟着他女朋友填了武汉。我们那个大学虽然也是知名985但是肯定及不上清北。我看到高三那个名校榜的时候觉得他怎么那么蠢,我不要喜欢他了。结果半个月以后,班里爱八卦的女生说向心的女朋友甩了他去国外了,这么一来他好像更蠢了,我又心生怜爱了。

我戏真的很多,暗恋嘛,反正自导自演自娱自乐自作自受。我在网上学到一个词叫后台暗恋,指的是暗恋过程云淡风轻,像在电脑里得开了一个后台程序,该干嘛就干嘛,该吃吃该睡睡,既不去纠缠对方,也不会为难自己。我想这就是大学之前喜欢着他的我。

我对他这种情圣行为嗤之以鼻,所以我可以保证和他考一个大学纯属偶然。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也没有产生什么“可以认识他”的妄想,更别提和他在一起之类,——结果开学第一天就妄想成真了。向心在计算机学院的迎新点接学弟学妹,我们学院正好没人手,就把我塞了过去:“帮忙把我们这小学弟一起带过去吧,和你们一个宿舍楼的。”他一转过来我就傻了,我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他换了新发型,脸在太阳下面晒得有点红,笑起来嘴角的弧度让我觉得无比熟悉。我和两个计院的新生跟着他去宿舍,他俩一路上一直在学长长学长短的,听得我心痒难耐,可是我不好意思叫。这明明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称呼,却因为我在心里偷偷用这两个字呼唤过他太多遍而变得神圣又诡谲,好像我说出这两个字,我的眼睛里就会倾泻出所有的秘密。

这是向心认识我的第一天,可是向心这个名字已经在我心里放了好多好多年。

是他先跟我说话的,他问我:“学弟,你是材院的吧?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孟想。”他可能表扬了我的名字,每个人第一次听到都会表扬我的名字。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A市,他又问我学校,我也告诉了他。在大学里同乡之间总是更容易亲近,他和我交换了电话号码。其实向心的号码已经在我手机里存了一年了。我一直关注着他的人人网,那时候人人还不叫人人,叫校内。他来武汉上学,换了新手机号,在人人网上发了状态,我看到就顺手存了。于是他拨给我的时候手机屏幕亮起来,上面显示两个字“学长”,我偷偷用手掌盖住了屏幕,怕他看到。

我不要脸的假装不经意的迅速和他混熟起来,问他一大堆可以百度出答案或者没什么意义的问题:东一食堂几点开门?哪个食堂最好吃?我们在哪里军训?军训周末放假吗?教学楼在哪里?他还带我去了一次超市……买卫生巾,军训发的那鞋子底太硬了,卫生巾可以当鞋垫用,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

那时候我经常半真半假的跟他卖惨,说我宿舍只有我一个材院的,他们课都和我不一样,我一个人有时候挺寂寞,促使他对我这个小同乡油然而生出莫名的责任感。有次他上完课从机房出来,路过篮球场,站在围网外面吃冰棍,彼时我们几百号人正在围网里头站军姿,他真是艺高人胆大。我其实没想到他在等我,教官说完解散我随着人流往出口走去,然后适时地在经过他面前时假装惊讶,好像刚发现他:“学长?”他递给我一支奶提子:“好像有点化了。”那一刻我懂了什么叫心花怒放,原来心底里真的会啪啪炸起小烟花,我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接过冰棍,好像在世俗的审判之下接过戒指。——我真的有戏瘾。

我问他怎么下课不回宿舍,他说明天搞社团游园会,晚上要在操场搭帐篷布置场地。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一年一度的百团大战,跟QQ农场抢车位似的,每个社团都会派人轮班守夜。那天我厚着脸皮没走,陪他守帐篷呆到半夜两点,中间还靠着他的肩膀睡了一觉,回去的时候他牵着我,我夜盲。

整个九月都在军训,国庆我回了趟A市,再回学校的时候向心就开始带着我去上自习了。不是我俩,还有他的一个室友,叫陈稳,人如其名的敦实,他们开玩笑叫他陈禾急,急哥。我知道武汉的夏天热,但是我没想到十月还这么热。我们住的是全校最早的宿舍楼,一九五几年的老建筑,冬不暖夏不凉,没独卫没热水没空调,谁住谁知道。宿舍里连个大吊扇都没有,全靠自己面前一小电扇开到最大档哗哗哗往死里吹。一到夜里屋里更是和个蒸笼一样,电扇跟吹风机似的出来的都是热风,凉席好似电热毯。这人在床上翻来翻去,就好像铁板上滋啦滋啦烤着的一片肉,撒点孜然就能吃了。礼拜五我四点多就热醒了,在床上干瞪眼躺到了六点半,发了条状态:热到失去梦想……

九点半大课间的时候我接到了向心的电话,2011年嘛,那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有全面普及,大家都还习惯打电话发短信。我等铃声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不然显得我很在意:“喂学长?不好意思刚刚没听到……”向心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晚上跟我出去开房吧。”我觉得我幻听了。直到挂完电话我还没回过神来,然后看到人人网弹出的消息,向心在我那条状态下回复了一句话:不能失去孟想啊!——要不是知道他钢管直我就合理怀疑他在撩我了。

总之,我们那天真的出去开房了,当然不是两个人,还有急哥。学校对面有一栋传说中的炮楼,每一层都是不同的小宾馆。到夏天最热的时候很多学生三三两两结对来这儿拼房吹空调,我在楼道里碰见了几个认识的同学。我们班长住隔壁房间,他捧着半个西瓜和我打招呼,我突然想起去年六月掉地上那口西瓜,——不知道向心和他那个女朋友怎么样了?

我们学校有规定大一不让带电脑,于是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俩抽出笔记本打撸,然后默默掏出了我的英语作业。晚上急哥一个人睡在小一点的那张床上,我和向心挤大床。我很惶恐,这才一个多月,靠了肩,牵了手,而现在,此时此刻,我和我暗恋了n年(n≥3,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应该从什么时候算起)的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被子。我合理怀疑我这辈子的好运都在这里透支完了,这多没意思啊,我还没中五百万呢。

急哥的鼾声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我很难捕捉到向心的呼吸声,难以判断他是睡着还是醒着。我不敢看他,紧紧靠着墙侧躺着,膝盖贴在凉凉的墙面上,紧张得脚趾都开始抽搐。我闭上眼睛逼自己睡觉,可是脑子里全是向心的脸,然后如你所料,——我硬了。现在回头想起来,那一刻其实羞耻要远远多过兴奋,他把我当朋友,我却对他怀有种种肖想。这让我觉得无比愧疚,并且那一瞬间突然前所未有的厌弃这样的自己。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着黑好不容易摸到浴室门,钻进去冲了个冷水澡,我怕他们听见水声,把水流开的很小。等我出来,急哥翻了个面,脆弱的床板经不起这番蹂躏,吱嘎吱嘎响个不停。我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没敢动,向心叫我:“孟想?”我僵了僵,生怕他发现了什么:“啊?”向心眯着眼睛半梦半醒:“你干嘛去了?”我强作淡定,其实慌得不得了,在暗的地方我看不到东西:“上厕所啊。”“这儿。”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拉住茫然的我,我脚下一绊就往他身上倒,他往里面让了让,把本来自己睡的那半边让给我。他的掌心还停留在我的手臂上:“身上好凉啊,空调温度太低了吗?别感冒了。”他把身上卷着的被子扯出来全塞给我。

第二天还是感冒了,一醒就咳得像风箱,于是我借着不想传染给他的名头落荒而逃。

喜欢他这件事情令我如此无地自容。

我强行挤进他的生活里。大家都说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择性的逃,我也这么搞。人家是逃回宿舍睡觉打游戏,我是从自己教室逃去向心教室,趴在最后一排睡觉。向心好几次过来问我:“你不用上课吗?”我一本正经:“我来蹭课啊!”他表示不信:“可是你睡得口水都快淌地上了……”吓得我赶紧抹嘴。到后来他舍友一个个都认识我了,看见我就吆喝:“你家小孟又来找你了!”搞得我挺不好意思:“别闹别闹,我就是来睡觉的。”

就这样死缠烂打过了一个学期,过年我俩一起买了回家的票,动车两人座,四舍五入就是约会啊!还有比这更爽的事儿吗?结果,回家前一天,向心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走不了了,正好他有个舍友也明天回去,他怕我第一次去车站不熟悉情况,让我跟着他舍友走。我问他怎么突然不能回了,他说被开水瓶炸到了,然后我就急了,问他没事儿吧?严不严重啊?讲完电话我就把车票退了。

本来这大冬天的穿这么厚,炸几个开水瓶都没关系的,可他是洗澡的时候炸的,一条小腿烫得外酥里嫰。第二天他最后一个舍友回家了,我就英雄救美顺势住他宿舍去了。他瘸着条腿的日子里,全靠我照料衣食住行,他很感动:“我怎么报答你呢?”你以为我会很老套地说以身相许吗?我没有,我很做作地说:“我好好想想吧,这个愿望不能随便用掉。”一直拖到小年夜我俩才回家,我感觉同吃同住的那几天,我们的感情又升华了,都住一个屋了,这四舍五入就是结婚了啊。

我们的第一次转折,发生在来年的二月。Westlife来武汉开演唱会,我看到向心发人人说很想看的,但是票已经卖空了。于是我砸了所有的压岁钱,托了好几层关系,终于搞到两张票,位置还不错。可是我不敢跟向心说,我怕他觉得欠我人情,于是我只说约他出来到洪山广场那片吃晚饭。这也算是第一次正式约会了,我很重视,下午还特意去店里吹了个头,发了个消息跟他说直接到店里见吧。

五点多的时候,他发消息说可能要晚一点到,我说好的。然后我一个人在吃饭的地方等到了快七点,感觉不行了,我给向心打电话,他没有接,我只好发消息给他:学长,其实我买了Westlife的演唱会门票,你在路上了吗?我先去体育馆那儿等你了。体育馆周边人山人海,信号越来越差,到后来渐渐发不出消息了,向心一直一直没回我。我为了找这两张票忙了好几个月,为了这场假约会筹划了好几个月。这几个小时里面的心路历程我实在不想再回忆了,说矫情一点是难过,说现实一点是傻逼。我坐在体育馆外面的台阶上,从检票一直坐到散场。

然后人都走光了,信号又他妈的恢复了。手机都快没电了,我感觉我可能委屈吧啦地掉了两滴眼泪,再看屏幕上的消息,原来从第一条我告诉他请他看演唱会的消息就没发出去。然后向心的电话进来了,我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接起来:“喂,学长?”向心那儿风有点大,呼呼地吹:“你在哪儿啊?”我埋下头说道:“在宿舍啊,这么晚了还能在哪儿。”向心顿了顿:“你……”我听着他的声音,想着自己白忙活了一场,觉得心里特别特别累:“不说了啊,我手机要没……”还没说完,手机一震,关机了。

厉害啊,真不愧是智能手机。我垂下手,视野里却出现一双熟悉的AJ,我脑子里直接就懵了,根本不敢抬头。然后我听到他叫我:“想想……”他那时候就叫我想想了,直男有时候比gay还gay,我们gay在人前都装得特别正经。所以我说啊,喜欢直男太苦了,有时候实在搞不清他们说这种话的时候有几分认真。

我第一反应是,真他妈丢脸,我除了傻笑不知道该干嘛。向心在我面前蹲下来,说:“想想,对不起。”我又想哭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消息不是没发出去吗……”向心说:“你电话打不通,我回学校就去你宿舍找你了,你舍友说你出来看演唱会了。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我哦了一声:“你晚上是有什么事吗?”向心的表情有些窘迫:“我前女友突然过来武汉找我。大晚上的,她一个女孩子我不太放心,去车站接了一下。”

……靠,还不如不问了,我气得差点心肌梗塞当场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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