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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断情绝恩

李烬霜本以为,谭晚只是不喜欢他,却没想到他要取他的性命。

他仰躺在地上,眼中映着惨白的云和飘摇的大雪,凛冽的寒风像海水一样灌进肺腑。

李烬霜渐渐呼吸困难,恍惚中瞧见一双月白色的缎面靴子碾过几寸深的雪地,慢悠悠朝着自己走来。他挣扎着动了动,喉咙里溢出一声粗哑的呻吟,疲软的右手划过雪地,够到腰间,想要拔剑防卫,却只摸到了一手黏滑湿热的血。

李烬霜蓦然一想,方才打斗时,他的剑被谭晚击落,不知所踪了。现在他没有剑可以防身。

他全部的知觉刹那间集中到腹部的剑伤,彻骨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脏腑如同刀绞,猛然呕出一口淤血。

谭晚在李烬霜面前站定,皎洁的衣袂在风雪中狂舞。他看着地上沾满了雪花的人,眼角眉梢露出一丝怜悯。

“别怪我,烬霜,我不想杀你的。偏偏你要在这时候回来,挡我的路。”

李烬霜费力地抬起眼皮,望见飞雪中谭晚那双明澈的瞳眸,气血攻心,拼命呛咳起来。

谭晚微微抿了抿唇,一笑,静默地注视他。他模样生得很漂亮,一颦一笑皆是妩媚动人,分明是男子,却有蛊惑人心的本钱。

也是因此,李烬霜一眼便对他念念不忘,甚至忽视了谭晚妖族出身,将他藏在逍遥山。

李烬霜略微失神,生死关头回想起他和谭晚的纠葛。

李烬霜是谭晚的救命恩人。

身为天极宗药园弟子,李烬霜时常进入深山采药。初遇谭晚那日大雨倾盆,山道上积水如潭,他见一尾赤红锦鲤不知为何困于泥塘之中,翕动着尾巴和鱼鳍搏命,便心生怜悯,带它回到宗门。

药园旁有一座宽阔的莲花池,李烬霜将锦鲤放进池中,让它自生自灭。翌日清晨,一位姿容绝艳的赤衣男子却找上门来,谦恭地谢他救命之恩。

李烬霜知他是妖。谭晚道谢后缓缓抬眸,只一眼,惊为天人。

鲤妖柔顺体贴,眼波流转之间尽是对他的绵绵情意,李烬霜日渐动心。

他身受重伤,李烬霜便为他采来灵药疗伤。谭晚日日候在弟子居等他归家,烹煮饭食,妙语解忧,李烬霜便神魂颠倒,由皮到骨恋上了他。

人与妖虽是殊途,却并无规定不可长相厮守。谭晚总叹自己飘零无依,李烬霜便默默想,倘若他待在逍遥山,或许他能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谭晚听完他要与自己结为道侣的请求,顿时一怔,半晌,美目微狭,荡开些戏谑的光,还是那般温柔道:“烬霜莫不是在玩笑罢。”

李烬霜讶然失色,周身凉透,张了张口,不知作何回答。

这样的话怎么会是玩笑?愿望太真太烈,鼓足了勇气也只够开一次口,李烬霜瞠目结舌,讪讪一笑,小心翼翼拂过此事。

“是我唐突了,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小晚别怪我,从今往后,都不会了。”

像一块胆怯的蚌,瞻前顾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表露心迹,张开内里柔软的嫩肉,却遇上风高浪急,便匆匆封上心门,佯装一切如初。

谭晚唇边噙着浅笑,淡淡点了头。李烬霜骤然醒悟,日久生情,只是他一厢情愿。

可是情根已种,谭晚又日夜在他身侧温柔陪伴,李烬霜到底是难以死心。旁敲侧击过几回,谭晚原来早就心有所属。

他爱的也是妖,却不是普通的妖,而是一头修为高深的妖龙。那妖龙行事乖张狂妄,早年在南海大闹一场,触断了天柱,引得神族天帝亲自下界,将他镇压在南海海底两百年。

一来二去,谭晚便与他敞开了谈论意中人。他说起那妖龙便面含春色,顾盼生辉,忍不住抬袖掩腮,声如蚊蚋:“他叫沈濯。烬霜,是不是连名字都顶好听?”

李烬霜心苦至极,却只得装出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善解人意地笑笑:“沈濯长什么样?”

谭晚拢袖执笔,徐徐勾画出一卷工笔。李烬霜垂眸看完,暗叹妖就是妖,当真天生就能颠倒众生。

谭晚道:“我行走六界几百年,再没见过比阿濯更好看的人了。”

李烬霜扯着嘴角笑了笑,暗暗攥紧了袖子里的手,温声道:“是啊,这样的容貌,谁见了都忘不掉。”

一双冰凉柔软的手抚上李烬霜的脸,替他擦去嘴角干涸的血迹。谭晚的嗓音在他头顶幽幽响起,打断了李烬霜的回忆。

“你待我很好,在逍遥山这段时日,我过得很是舒心。如果不是今日阴差阳错,真希望能和你一直做朋友。”

李烬霜强睁着眼,喉中血块颤动:“你休想……”

见他死不屈服,谭晚闻言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雪粒,向来柔媚的眼睛覆盖上一层冷漠的阴翳。

“反正你都快死了,不如老实交代烛心仙草在哪,我就挑个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了你。”

李烬霜狠狠闭上眼,心魂俱裂,头颅钝痛。烛心仙草是极品仙药,对修炼大有助益。怎么都想不到,谭晚到天极宗只是为了烛心仙草。

那他们相伴的点滴,岂不都是算计,是假象?!

“烬霜,还倔什么,”谭晚像是在看笑话,麻木地扫过李烬霜身下一摊红血,“你该不会以为,凭你的身份,天极宗门人会为你好好料理后事吧。”

李烬霜咬紧牙关。他当然知道,整个天极宗强者为尊,人情淡薄。他修炼五十载,堪堪够到筑基的门槛,同时入门的弟子多数已到了筑基中期,更有佼佼者列居内门,成为天极宗新一代翘楚。

像他这样资质不佳的外门弟子,便如同沧海中一粒最微不足道的草芥,哪会有人管他的死活。

可谭晚如此恩将仇报,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就是死也不愿遂他心意!

谭晚静等片刻,终是不耐,鄙夷地瞧了瞧半死不活的李烬霜。

“冥顽不灵。”

他叹了口气,漫不经心移开目光。

算了,也不是很想要了。李烬霜身份低微,或许他压根不知道烛心仙草种植在何处。

他踩过李烬霜散在雪地里的青丝,捡起不远处染血的长剑,仔细打量,指尖拂过剑身上一处缺口。

这是两人交好时李烬霜赠他的防身剑,他大伤得愈,久寻不到烛心仙草,便打算伺机逃跑,今日趁李烬霜进山采药搜罗药园里的仙草,却被早归的李烬霜抓个正着,就用这剑一下捅穿了他。

谭晚讽刺一笑,信手扔开染血的剑。长剑经历一番厮杀,早就脆弱不堪,当啷一声,断成了两截。

李烬霜只是天极宗外门弟子,看守药园的。谭晚早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哪想他能拿出来送人的、最好的剑,竟然也如此低劣,连一些凡品都不如。

李烬霜盯着他的靴子,双眼越来越昏花,却使出仅剩的气力,两手抠进雪里,往前爬了两下。

鲜血从他腰腹汩汩而出,浸透了天蓝的道袍,蜿蜒留下一道小河似的痕迹。

他喘着气,艰难地吐字:“别走、把东西留下……”

谭晚惊诧地看着他,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只储物袋,弯唇一笑,在李烬霜跟前耀武扬威地晃了晃。

“对了,还要多谢你。这回没找到烛心仙草,但天极宗药园这些灵草仙药,已经够我突破境界了。”

风雪肆虐,谭晚居高临下望着他,翻动的衣袍似乎近在咫尺。李烬霜强忍着腰间的伤,艰难地爬到谭晚脚边,伸手去抓飘飞的袍摆。鲤妖却像是刻意欣赏他濒死挣扎的模样,稍微后退半步,轻声笑了笑。

谭晚眼瞳霎时细如针尖,妖异诡谲,语调欢快如不谙世事的孩童:“我要走了。烬霜,好自珍重。”

他化作一股赤红的烟雾,须臾间便消失无踪。横绝长白的逍遥山顶,雪地只剩李烬霜一抹凄惨的影子。

寒冷不断渗进身体,侵蚀着肌骨。李烬霜虚弱地躺着,生气一丝一毫从腹腔中抽离,不到片刻,他的手脚躯干像是被浇灌了铁水,成了形,僵硬沉重,彻底动弹不得。

他混乱地想,就要死了吗?他这落寞寂寥的一生,一事无成的一生,竟是断送在妖物手里。

大雪呼号,嘈杂后响起众多细微的人声,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几个药园弟子带着剑匆忙赶来,寻觅许久,终于发现被大雪埋得严实的李烬霜。

“李师弟,你如何了?”有人跪在他身边,一把长剑拄进雪中,溅洒的细雪漫住李烬霜的眼睫。

逍遥山高峻崎岖,天极宗仙田分散在各处,他们同是外门药园弟子,只得在各自看守的仙田旁结庐居住,平日难能见面,遇到今日这般的祸端,亦是远水救不了近渴。

药园本有护法大阵,李烬霜为救谭晚亲自为他开了后门,怨不得别人。

几个弟子将他抱起来,摸索着身躯脉搏,反复试探鼻息,末了发出一声哀悯的长叹。

“这没救了。这一剑扎得太深,李师弟……”

“那怎么办?这边的仙田全毁了,赶紧上报内门,请师兄们来处置吧!”

“药园有护法大阵,怎么会有妖怪闯入!这些妖孽简直无法无天!”

李烬霜听见他们朦胧的话语,竭力想动动喉咙,却呼不出一口气。

几人沉默了片刻,迟疑着拿主意,盯着李烬霜死灰般的面庞唏嘘不已。

“不能告诉内门,”突然有人说,“倘若被内门知道了,谁担得起责?”

“这……”

又是一阵诡谲的沉默。

“那李师弟已经不在了,要是内门过问起来,该如何是好?”

抱着他后背那人陡然起身。李烬霜摔回雪里,听见他铿锵有力的话语。

“李师弟本就修为不佳,就说他进山采药,遭了妖兽,不幸殒命。”

李烬霜心中苦笑。也罢,今时今日,都是他自找的。

几个弟子做下决断,便将他抬了起来。山路颠簸,一路风雪嚎啕,他们出了逍遥山药园,便寻了一张草席,裹在他身上。

天极宗强者为尊,区区外门子弟命如野草,随意便可处置。这些师兄弟担忧内门过问,也只是怕他们过问被盗走的仙药和妖孽闯入药园的因由,绝不是过问他的死活。

仙药,妖孽,李烬霜,他是三者当中最不值价的,自然可以随意处置。逍遥山北麓便有乱葬岗,就是安放不幸殒命的外门弟子的。

师兄弟们还算仁至义尽,在乱葬岗周围为李烬霜寻觅了一处清净的岩穴。几个人围着他看了片刻,垂头丧气地返回。

李烬霜听见脚步声远去,内心的绝望倏然漫过头顶。他猛地伸出手,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抓紧了嶙峋的岩石砾土,艰难地朝漏进一丝微光的洞口爬。

逍遥山上太冷,他的伤口都结成了冰,好歹没再流血了。一寸一寸挪动,痛苦地扭曲着肢体,宛如蜕皮的蛇,不知下一刻是新生还是毁灭,却只能一往无前。

尖利的碎石磨破了手掌,他经过的路上留下一串串鲜血。

李烬霜无暇顾及别的,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死,不能死,不要死,我不想死……就算天资平庸,就算命如草芥,也不想了结在这隐晦潮湿的洞穴。

他强撑着精神,离雪白的天光越来越近,吃力爬行,每一瞬间都像是一百年。

到了,终于到了……

李烬霜探出岩洞,脱力地瘫在碎石上。清亮的光照到眼睫,飞扬的大雪落了满身。

他停下来稍作休憩,漫卷的雪骤然停了。天际乌云低垂,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劈开浑浊的长天,仿若跃出大江的白龙。

李烬霜恍惚想起,逍遥山北麓有条清溪,幽深湍急,乃是一湾大江的源头。溪边有几户俗世人家,都是靠采药为生的民户。李烬霜往常与他们交好,常常照拂他们,这些人家便都对他感恩戴德。

如果向他们求救,应当会有人帮他。

他咬紧牙齿,憋着一口气,奋力朝溪边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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