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洛希极限么?”
“啊?那是什么?”
01
“景深,快起床吃早餐了,马上要迟到了嘞。”
房门刘外阿姨又在叫他,一遍遍跟催命一样。杨景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实在经不住念,顶着鸡窝头爬起来。他今年高二,要上早自习,因此每天都比爹妈起得要早。洗漱后他坐在餐桌上,还是一脸怨气——小伙伴们都去了私立高中读书,每天有专车接送,不用去上早自习,也不用担心成绩,反正高中毕业就直升国外的大学。
就他,每天六点十分就要爬起来,骑车十五分钟从别墅区到最近的公交站,再坐三十分钟的公车去一中。夏天还好,冬天他真是恨不得死在被窝里。他真是搞不懂,他爸妈又不指望他出人头地,干嘛还管他这么死。
读一中他认了,但司机都不给他配,还不准他以任何形式炫耀家境就真的过分了。
“阿姨,你说我爸今年会准许我开车么?”他抱着一线希望问。他今年刚成年就去考了驾照,就是巴巴地盼着能自己开车去学校——他甚至不奢求他爸给他买豪车了,就一辆二手大众就行!他实在不想提前一个小时起来骑自行车赶公交了。
刘阿姨尴尬地笑笑:“这事你自己去问杨先生咯。”
刘阿姨是他们家保姆,湖南人,操了一口nl不分的普通话,多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杨景深能赖床就意味着她也可以晚点爬起来做早餐,所以她实在不好开口。
杨景深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懊丧地哼唧了一声,在心里第一万次抱怨爹妈狠心,顶着低气压出了门。
把自行车停在公交站附近——他已经被偷好几次了,也就是他不心疼钱——等车的时候正好旁边有卖早餐的小贩,他就顺便买了两份煎饼。刚买完,23路公交车就来了,杨景深仗着个高腿长,轻松一跨挤到了最前面,左右转了两下头,就看到一个正跟他招手的男生:“这里!”
杨景深咧嘴一笑,朝对方走了过去。
如果有什么能安慰他满腹的怨气,就是跟他同路的隔壁班书呆子了。哦不对,这学期他被分到了一班,所以他们是同班同学了。
书呆子叫张嘉余,中等个头,相貌白净,戴着副黑框眼镜,呆头呆脑的,很有意思一人。
他从兜里抽出煎饼:“喏。”
张嘉余点点头:“谢谢。”又递给他一块五。
鸡蛋煎饼两块一个,现在已经涨到了两块五,但第一次张嘉余要给他钱时,杨景深诓他,说市郊的物价低,一个只要一块五,张嘉余便信了。
杨景深从不把一块两块的当钱,但他知道张嘉余会。和他假穷酸不一样,张嘉余是真的没钱,虽然大家都穿一样的校服,一样脏兮兮的球鞋,可杨景深一双鞋要2000(每次班上男生问起时,他都咬牙说这是他姨卖的山寨货),张嘉余的只要20——在认识他之前,杨景深听都没听说过还有这个价位的衣物。
反正他说什么张嘉余都信,所以他总在心里叫他呆子。
“今天这煎饼算我请的,”他道,“我昨天没做作业。”
杨景深是个学渣,要不是上学期期末被张嘉余迷了心窍,他根本不会拼死考进一班。早起已经要了老命了,他可不要为了作业晚睡。
张嘉余愣了下,又把钱硬塞进他口袋里:“你家也不容易——你抄呗,不用请我。”
杨景深瞬间都有点感动了。
张嘉余这人有意思就在这,他家境一般,但一点没有杨景深特别讨厌的那种,尖子生护着作业的劲头,偶尔别人拿他的作业抄了,只要给他买点五毛一块的小零食这事就算过了,很仗义,一点也不小家子气。
杨景深使劲勾着他的脖子用力晃了晃:“好兄弟,中午一起吃鸡腿!”
张嘉余咽了咽口水,露出了个羞赧的笑容。
-
中午放学铃一打响,第五节自习课的学生们就一窝蜂往食堂赶。张嘉余腿短动作慢,眼见一群群饭桶跟蚂蝗似的拥到了前头,杨景深心里着急,干脆拽着张嘉余跑,两条长腿跟风火轮似的转,张嘉余像只可怜的风筝,在他背后晃啊晃。
后来杨景深觉得不得劲,干脆直接把张嘉余抗了起来,周围一阵哄笑,几个跟杨景深玩得好见了这幕吹了个口哨:“抢压寨相公啦!”
张嘉余麻木地把脸埋进景深的校服里,语气带着股认命的味道:“……我就猜是这样。”
杨景深嘿嘿一笑。
两人到了食堂,张嘉余向学生窗口走,杨景深往职工窗口去。
杨景深的爹妈只是看不惯二代风气,不想惯坏了儿子,不是真的把他当小可怜养。虽然给他立了个住在市郊的穷学生人设,却给他弄了张教职工餐卡,问就是有亲戚在食堂当厨。
所以,继“专卖山寨货”的姨外,他还多了个“食堂洗菜工”的叔。
两人打完饭聚头,杨景深看了眼张嘉余的餐盘,愣了:“你的食补用完了?”
张嘉余是特等奖学金,除了免学费和每年5000元奖金外,还有每学期每月两百元的食补。
这才月中,张嘉余又一贯用得省,今天却只点了一个青菜豆腐和一个免费汤。
张嘉余含糊道:“……嗯。”
杨景深点头,把自己的鸡腿夹给他:“吃吧。”
卤鸡腿是只有教职工窗口才有的福利,每人限购一个,只要一块二,味道肯定没法和家里的阿姨比,但对食堂菜来说,已经很好了。
张嘉余咽了口口水,小心地觑他的脸色:“我只咬一口。”
杨景深从不跟他争这些,他随意道:“你吃剩下的我吃就行。”
两人正吃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讥笑:“杨景深,你又找你食堂刷盘子的叔讨饭了?”
“……”杨景深吸一口气,啪地把筷子撂在桌上。
张嘉余按住他:“别,他是冲我来的。”
说完少年把最后一块豆腐送入口中,珍惜地咽了,又把咬了两口的鸡腿重新推回去,然后站起来把眼镜摘下挂到杨景深校服上,平静地对来人道:“咱们出去说。”
杨景深被他的气势镇住,就坐在那傻愣愣看着,看得目不转睛。
他觉得张嘉余太帅了。
对方是谁他也有所耳闻,说是二班的全班第一,从前跟张嘉余一个初中。因为半期考试张嘉余甩了他将近一百分,最近老跟疯狗似的追着张嘉余咬。但张嘉余实在是又木又愣,挑衅不动,所以干脆把怒火转向了杨景深。
杨少爷小学初中都在机关里念的子弟学校,谁会不长眼地欺负他啊——当时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事,整个人都愣了,心里甚至有点小激动,盘算着是要给他爸的秘书打电话,还是给他妈的助理打电话,结果还没理出个头绪,张嘉余就帮他摆平了。
——扫地僧竟是我哥们,是我太天真。
十分钟后张嘉余顶着一个巴掌印回来了,继续喝没喝完的免费汤,跟没事人似的,一旁等着将军凯旋的杨景深却差点心脏炸裂了。
“!?”
杨景深小心碰了碰他浮红的侧脸,他皮肤奶白,就格外衬出这巴掌来,杨景深简直觉得他像是块豆腐,一碰就碎了。
“怎么这次挨巴掌了?疼么?”
“一开始惦记着你被我落在食堂了,就没躲开。”张嘉余摇了摇头,他一贯话少,戴上眼镜就是只呆头鹅,“小事而已。”他似是习以为常,又轻描淡写道,“对了,放心,我打赢了,他不会到处说你了。”
“……”杨景深心里一片滚烫火热,像是什么东西剧烈沸腾着,他很想摸摸那个巴掌印,又很怕自己大惊小怪不爷们,没看张嘉余眼睛都没眨么——他不明白这种难受又感动的焦灼感是怎么回事,他猜这可能是内疚。
想说想问的实在太多,最后杨景深只吭哧吭哧道:“……谢谢你啊。”
张嘉余赧然一笑,长长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小片阴影:“谢什么。我反倒要谢你,不嫌弃我呆,愿意和我一起玩。”
杨景深盯着他昙花般的笑容,乌黑的眼睛,还有唇角旁浅浅的酒窝。
半天后他移开目光,低声嘟囔道:“是挺呆的。”
02
杨景深和张嘉余的渊源,要追溯到一年前。
那会儿他们才上高一,杨爸杨妈嫌弃自家机关的同僚不会养孩子,个个金贵骄横得跟什么似的,直接搬出大院,买了市郊的别墅,又把杨景深转到了市一中。他们市有两个一中,一个是市一中,里面都是踏踏实实上学的尖子生、一般家庭的富家子弟,还有一个是机关一中,全是子弟,他的发小们要么去了这儿,要么去了私立高中——就他一个孤零零上了市一中,形单影只,满腹怨言。
上下学接送的司机没了,费尽心思弄到的名表没了,亲笔签名的限量球鞋也没了,第一次自己骑自行车去上学时,一点不夸张地说,杨景深是真的想哭。
正迎风强忍委屈的眼泪呢,自行车转过拐角,撞到了一个人。
“会不会看路啊!”他恼火道。
“抱歉。”那人也没多解释,蹲下去捡弄乱的课本。
杨景深眼睛一扫,就给这人贴了标签:书呆子、学霸、穷鬼……反正是他最烦打交道的那类人。
但杨少爷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撇撇嘴,下车帮着人捡书,然后愣了下:“你也是一中的啊。”
戴眼镜的书呆子后退一步,警惕道:“怎么了?”
从没被欺负、更没被霸凌过的杨景深没懂他怎么忽然变脸,困惑道:“没怎么啊,就问问。我也是这个学校的,正好你给我指个路,我载你一程。”
“……”眼睛仔无语,“你迷路了?”
杨少爷理直气壮:“我才搬家,不熟悉路多正常。”
“……”
眼镜仔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怪。很多年后两人喝醉了酒提起旧事,张嘉余这才告诉杨景深,他当时觉得这个骑自行车的大高个是个呆子。
杨景深一口酒差点喷了,说有没有搞错,你才是书呆子吧。
然后张嘉余歪头想了想,说那就是傻白甜吧,傻乎乎的,看着挺大一个,结果掰开一看是糖桂花馅的。
杨景深用力搡了他一下,笑骂,滚你的糖桂花。
后文暂且不表,再说初遇。眼镜仔最后还是坐上了杨景深的座驾,一路跟赶驴似的把人领到了一中,这会儿两人已经互换了名字和班级,在车棚里道别时,张嘉余见他还没发觉,无语地推了推眼镜,到底还是不忍心。
“杨景深,咱们今天其实是沿着32路过来的。”
杨景深傻乎乎地哦了一声,没明白什么意思。
张嘉余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个人估计是个体育特招生,耐着性子解释:“你家要是离32路不远,以后坐公交过来就行。”
杨景深总算懂了,他露出一口白牙:“哎能坐车啊,那太好了!”
当时张嘉余没明白他在高兴什么。只是第二天他在32路上没有看到杨景深,第三天也没有,张嘉余也就把这个人给忘了。
一个月后,两人终于在公交车上遇到了,半尴不尬的,张嘉余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干脆两眼一闭,靠着车窗装睡。耳边依稀听到“让让”“麻烦让让”的声音,直到近至耳畔,他一睁眼,就看到杨景深站在他面前,拽着栏杆低头冲他笑:“好久不见啊,张嘉余。”
张嘉余已经忘了他叫什么了,只记得姓杨,此时只随便应了一声,岔开话题:“我以为你不坐这班车。”
杨景深含糊道:“我家附近哪辆车都不通,我实验了一个月,终于找到了最短路程。”
张嘉余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半懂不懂地点头,心想这下算说寒暄完了吧,刚打算继续闭目养神,就闻到了一阵葱油香气,抬头就看到杨景深捧着一个蛋饼,吃得正香。
蛋饼比包子要贵,包子对张嘉余来说都是奢侈品——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此时闻到这味道,胃里登时一股钻心的痛。但他一贯不会把这些表露出来,只道:“你最好不要在公交上吃东西。”
杨景深还在嚼嚼嚼,只丢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张嘉余更饿了,他熟练无视抽搐的胃:“因为食物会有味道,有些人会晕车。”
“哦哦哦。”杨景深赶紧把油乎乎的蛋饼揣进校服口袋里,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嘴,结果饼直接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张嘉余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这个特招生真的好笨。
就这样,两人渐渐成了车友。张嘉余对脑子不好的人总多一分怜悯,更何况杨景深的笨和别人的笨不一样,他笨得很可爱,张嘉余虽然总想叹气,但也不由看护几分。
32路会先经过张嘉余家,过两站路后杨景深才会上来。第一次帮他占位置时,杨景深都惊呆了。他木楞楞地坐在张嘉余的旁边,特别新奇地抚摸着座椅:“这是我第一次坐到公交车位。”
张嘉余只当他第一次坐32路的座位,觉得他也太惨了点,不由一笑。
杨景深好像被感动了,从兜里翻出还没吃的蛋饼:“我请你吃这个吧。”
张嘉余虽然穷,却穷得很有骨气,他摇摇头:“你家也没钱,家人供你读书不容易,你搞体育的,多吃点吧。”
“……”杨景深看着他,表情有点奇怪。
张嘉余疑惑地歪歪头。
杨景深把脸往他肩膀上一靠,气馁道:“……你说是就是吧。”
“!”张嘉余猛地一哆嗦。
因为某些原因,他很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喜欢看书,没什么朋友,这大概是几年里他第一次被人不带恶意的碰触。
猛地被杨景深贴上时,他浑身都不自在极了,想把人推开又怕伤了人,坐立不安到一中,总算松了口气。
但凡是有一就有二,到第二个学期时,他已经能在杨景深靠过来补眠时,很淡定地把人往他肩膀上拢了。
杨景深比他高比他壮,靠着他的肩膀还得歪着身子,张嘉余曾质疑他是否能睡着,杨景深却不说话,只撇开头不看他。
张嘉余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是想靠着我?为什么?”
杨景深脸红了,他气急败坏地跳脚道:“谁想靠着你了?”
张嘉余这时候又觉得这个笨蛋很难懂了,理科生、直男和学神都没办法理解这种曲折的解题思路,更何况他三个都占了。他耿直道:“你。”
“……”杨景深挫败地叹口气,“对。我。”
高一下快期末时,张嘉余连在公交车上都在看书,没人和杨景深说话,无聊不已的他没一会儿就把脑袋凑过来,搭在张嘉余的肩上,看他温习物理公式,没一会儿就觉得困了,在沙沙的计算声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张嘉余温习前一天看过的笔记,杨景深随意瞄了眼,然后说:“这个昨天你不是看过?”
张嘉余从笔记中撕下目光,看向他:“你还记得?”
杨景深困惑道:“你昨天给我讲过,我为什么不记得?”
张嘉余用一种全新的、震撼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怎么说呢——像是发现原来自家养的小狗不仅是只狗,它还会说人话——那种感觉。
“杨景深,我发现了,”少年喃喃道,“原来你不笨啊。”
杨景深噫呜一声,分明是大个子却莫名显得很可怜:“我当然不笨——!”
张嘉余陡然勾起唇角。
“那要不要试试下学期分到一班来?”他诱惑道,“我们可以坐同桌。”
“……”杨景深呆呆盯着他的笑容,不想承认自己被诱惑了。
-
他们虽然现在同进同出,同坐一桌,同吃一条鸡腿,但很遗憾张嘉余今天正好要值日,杨景深急着回家,两人没法同路。
不同路也挺好的,张嘉余恰好有点小麻烦要处理。
杨景深曾不止一次地疑惑为什么他一个书呆子会打架,每次都用看什么隐世扫地僧的眼神看着他,殊不知这世上不存在学不会的技能——只要人被逼到绝处。
张嘉余从公交站下车,还要走六分钟左右才能到家,其中一段路在小巷里,是他的必经之路。他拽紧书包,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走了进去。
里面果然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为首的是一个剃着莫西干头的瘦削青年,穿着花衬衫,纹着大花臂,而依偎在他臂膀里的女孩——张嘉余胃里一阵翻滚。
“嘉余,你来啦!”女孩又尖又细的嗓音做作地提起来,像只交配期的母猫。她叫张嘉盈,是张嘉余的堂姐,大他四个月,也在一中读书。
——张嘉盈,张嘉余,这两个都是他大伯取的名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是多余的那个。
当年他本来是铁板钉钉能进省重点的好苗子,但市一中不但许诺了高额奖学金,还说能帮成绩不好的张嘉盈转进一中读书,于是剩下的事不必再说,进入省重点,从此脱离大伯一家的美梦顷刻破碎,他的翅膀被掰断了,重新跌回泥地里,任人踏凌。
莫西干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白烟:“跟这书呆子说那么多废话作什么。”他径直把手一伸,“钱呢?”
张嘉余垂下眼:“我没钱。”
“你骗人!”张嘉盈的声音像是用指甲刮黑板,她脸上的劣质睫毛膏有点糊了,晕的眼睛下面黑黑的一圈。张嘉余感觉恶心感更甚,他想吐。
“真的。”他翻出口袋,“奖学金在你爸那,食补在饭卡里,昨天都被你刷完了,我一分钱都没了。”他不由庆幸今早执意把早饭钱给了杨景深,那一块五是他拿作业给隔壁班抄得来的——他基本就靠这些钱过活——给杨景深比给张嘉盈好一万倍。
少年空荡荡的口袋仿佛什么无形的嘲讽,他的眼睛和他的钱袋一样干净。莫西干头莫名感到羞耻,为掩饰这份心虚,他加倍凶戾道:“我不管,谁都知道你是好学生,肯定能弄到钱。”
张嘉余摇头,他只能摇头:“我弄不到。”
这态度激怒了张嘉余,她挥舞着又长又尖的指甲扑过来:“你明明可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抽屉里全是零食,你富着呢!”
“……”张嘉余闭上嘴,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他拖着被揣了好几脚的身体回到家中时,迎接他的又是一场新的拷问。
伯父又出门喝酒去了,喝完酒照例是要赌几轮的,没到半夜回不来。他很庆幸伯父没回来,否则……
伯母坐在狭小客厅的餐桌前——说是餐桌,其实就是一个四角折叠桌——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张嘉余看都没看一眼,他知道那不是为他准备的,他的那份泔水在厨房里。
“嘉余,嘉盈呢?”他伯母问。她的声音与女儿是如出一辙的尖利,简直能顺着耳膜捅穿脑袋。
张嘉余强忍皱眉的冲动:“我没碰到她。”
“说谎!”女人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她们母女俩真的太像了,“老师跟我打电话说嘉盈没上晚自习,她到底去哪了?”
张嘉余很饿,很痛,很困,他现在只想快点吃了饭回房间写作业,然后睡一觉。他强打起精神:“谁知道呢,大概去游戏厅那边了吧。”
伯母的神色陡然狰狞起来,她挥舞着手臂要过来撕他的嘴:“你乱说些什么!我的女儿那么乖巧,怎么会去游戏厅那种地方!——是不是你没照顾好她?她可是你亲姐姐,你就看着她掉进火坑!?”
这不是心里清楚得很,张嘉盈不是什么好东西嘛,不过是不肯承认、推卸责任罢了。
“读读读,就知道读书!你姐姐才那么大点,还什么都不懂,你也不知道看着点!读什么书,成绩再好有什么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我就是养条狗都比你有用——你这个白眼狼!”
张嘉余麻木地闭上眼。
他习惯了。伯父酗酒赌博,伯母尖酸刻薄,既管不了丈夫,又管不了女儿,便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在他身上——他早就习惯了,真的。
有时看到他们嫉恨的眼神,张嘉余不免感到怀疑,难道是他太优秀、太聪明,所以才要遭这种罪?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要被他们拽进泥潭,一辈子烂在这堆粪坑里?
每次看到杨景深那么崇拜的眼神,他都不知道如何告诉对方真相:我既没有偷偷练过武,也不是什么少林传人,能应付学校的找茬,不过因为挨打挨多了,清楚该怎么躲闪罢了。
他要怎么告诉那个傻乎乎的笨蛋,每一次将拳头落在找茬者的身上,都是他对不公命运的发泄,都是他在幻想着,要将这些拳头打爆他大伯一家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