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天折峰。
天折不生草木,已有万年。崖顶仅有几棵孤零零的枯树,树皮泛着灰败的颜色,扭曲的残枝像柄断剑,直直刺向天空。
逄风随意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人言天折下通幽冥,峰顶自然极冷极寒的。阴风呼啸如鬼哭,魂魄都能被生生割破。逄风却只着件素白的单衣,衣摆下露出半截细瘦的小腿,双足是赤裸的,浸在一汪潭水里。
他的脚腕很细,缠着一串血红的珊瑚。水波晃动间,那珊瑚珠子被他冷白脚踝衬得格外艳丽,像是流淌的火。
他有些累了。
逄风半阖上了眼,任由身子斜斜地倒了下来,倚在冷岩上。纯白的巨兽从喉咙里挤出不耐烦的低吼,爪子将沙土地刨了一个坑。
巨兽形如白狼,身后却生两条长尾,金白焰在尾梢烧着,额头的日冕纹泛着烧红黄金般的炽色。
……这么病殃殃的身子,也不知是怎么握住剑的。兽恨恨地想。
它不会贸然攻击他的,无数失败的经历给兽留下了过于惨痛的代价。山腰的人可能以为逄风快死了,只有它知道,逄风完全能够提剑杀光他们三次。
一抹殷红无声无息地在潭水里扩散开来。对兽来说这是极其甜美的味道,只是它仍不敢轻举妄动。
“你——很想咬死孤?”
狼的毛茸茸的尖耳动了动,逄风的声音很轻,它知道它的主人已经极其虚弱了,连强撑的气力都不剩了。
他从前便是这个样子,明明被南明焰蚀了脏腑,却依然面不改色地提起带鞘的剑,将它打得遍体鳞伤。
长夜太子的逆魄对自己的灵兽从来不出鞘。因此它只伤皮肉,未伤过骨骼。幼狼伏在地上,发出呜呜的求饶声,只不过属于兽类的碧绿双瞳中依然淬着掩盖不住的怨毒凶狠。
逄风昂起头,露出细白纤弱的脖颈。苍白的皮肤下面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狼似乎听见了鲜活的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它的獠牙开始发痒,狼无比想一口咬下去,让锋利的犬齿刺入脆弱的颈动脉,温热咸腥的血液溅射在口中。可它最后也只是沉默地舔了舔后槽牙。
逄风见它不理自己,自嘲道:“孤这具躯体,想必也找不到几个下口的好地方了。”
狼望向它的主人,太子本就久病之躯,又是长夜王的独子,自然是养尊处优的。平日里哪怕被傀儡木人划伤一个指头,也会有一群御医围上来嘘寒问暖。修行二十余载,受到大大小小的伤几乎都是自己带给他的。作为剑修,身上竟连个疤都没有。
……而如今这具矜贵身子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了。狼应他要求在天折峰顶接应,并不晓得先前山脚的惨烈战况,而如今细细打量,才觉察出他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
钺、枪、戟……狼不知在他身上辨认出多少种兵器留下的伤口,手臂缺了一大块血肉,伤口泛着紫黑色,是被淬毒的倒钩贯穿所致。它窥伺已久的颈也被人捷足先登,多了一道极细极深的割伤,险些擦过动脉。
万华门宗主,善使钢蛛丝。
这么多道伤口叠起来,他的血,怕是要流尽了。
它开始暴躁起来,鼻子皱着,露出森白的獠牙,背毛直直地竖起。没有一头猛兽会容许他人窥伺自己的猎物。狼恨它的主人,无时无刻不想用尖牙利爪将他撕碎、吞吃入腹,但这不代表它大度到可以分享自己的猎物。
“南离,过来。”
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揉碎在风里了。
被叫到名字的狼一怔,还是垂下耳朵,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逄风伸手过去,只是指尖才触到柔软的皮毛,雪白的毛发被血染上了一抹刺目的鲜红。
“啊……”他有一个瞬间似乎露出了那么一点茫然无措,只是这脆弱的神情如转瞬即逝的朝露,只消片刻便踪影全无,“弄脏你了。”
“南离……今日恐怕你要同孤一块死了。”
逄风轻叹了一声,自顾自道:“孤可以活下来,也能杀掉他们所有人。只是,天下人是杀不尽的。悠悠众口,也是堵不住的。”
“父王造业,孤作为太子难辞其咎。孤若不死,怕是长夜的子民也不会有活口了。”
道门掌权之人,向来将凡人看得连草芥都不如。齐聚天折,从来不是为了匡扶正道,只是为了他的魂魄罢了。
太阴幽荧,太阳烛照,可洗魂换魄,续命千年。若二者合一,传说能接续断掉的登天路。
不巧,他就是幽荧月魄。
先前他们抢夺灵兽、仙药,这次只不过是换成他而已。幽荧非人,只是借人胎托生而已。对仙首们来说,与成精的人参没有什么不同。
逄风仰起头,可怖黑斑如附骨之疽般黏在惨白的天穹上,活物般收缩着,投下的阴影像头择人而噬的凶兽,黑压压笼罩在长夜国头上。
“堕日轮,”太子两片失去血色的薄唇上下碰了碰,“真是看得起孤……”
真仙遗留的法器,全界都不剩几件,如今居然拿来对付凡人。更何况,堕日轮使用一次就会坠毁。
这等法器,换一国凡人自然是不值的,可换幽荧月魄,却是赚的。
……他们已经逼近山顶了。
狼听见修士亢奋的叫喊,甚至有些宗主已经忍不住撕下德高望重的皮,为月魄的归属大打出手。上仙们平日里乘法器惯了,如今徒步行走,竟有些不习惯。这才给了逄风一丝喘息之机。
天折是盘古遗骸所化,峡底又通幽冥,是太山君的府邸,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用飞行法器。
逄风慎之又慎地摘下那串红珊瑚,揣进怀里。他环着狼的脊背,另一只手攥着的逆魄深深插入地面——就这样,他在剑的支撑下站了起来。
分明血都要流干了,长夜太子的脊背依然如枯瘦的劲松,笔直地挺着。
嗅到血腥味的豺狗一步步逼近,然后在离他几十丈的地方停住了。五光十色的灵力在法器上流转,只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困兽之斗,往往是最凶险的。
狼弓起背,呲出森白的牙,几乎要扑过去。只是逄风摆了摆手,示意它退下。白狼不情不愿地回到了他身畔。
眼下这些仙首,已经在他手中折了一半。此刻无人敢当这只出头鸟。
等了半天,倒是逄风先含着笑意开口了。
“诸君为孤如此处心积虑,倒是孤受宠若惊了。”他环视着那一群人,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顿时瑟缩起来,磨蹭着脚步向后退却。
“只是孤很好奇,月魄只有一颗,到底哪位仙长配得到它呢?”
逄风墨色的眼珠转了转,目光直直盯在了一位裹着黑袍的中年修士脸上。
他哂笑道:“万华门华宗主,真是好手段。说起来,孤这身伤口,倒是有大半出自他手。他出力最多,月魄归华宗主,诸位可是没有意见?”
被说中心思的中年人手心冒出了虚汗。他慌忙开口:“华某并无抢占功劳之意……”
只是他的后半截话还含在口中,便被逄风打断了:“啊,真是失礼,孤竟忘了森罗宗李掌门。”他抬起胳臂,黑紫的毒血正滴答滴答地沿着瘦腕往下淌。
“久闻李掌门的五更衣见血封喉,今日孤倒是有幸领教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就算封了经脉,不出半日,寒毒也会攻入心脉罢……‘露滋三径草,寒入五更衣’,中毒之人因寒冷止不住添衣,直至五脏化为冰尘。李掌门,孤说得是否有谬?”
李掌门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上回答他的话?森罗门有二绝,一为毒,二为傀儡兵人。他的兵人早就在山脚被逄风徒手拆碎了。此时他和没牙的老虎毫无分别,体修同长夜太子尚且能过上几招,他却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他愈发后悔自己为何来此狩猎月魄。兵人折了不说,命都要搭上了!李宗主亡魂直冒,死命往几个魁梧的体修后面挤。只是还没成功,就听见一声低低的轻笑。
“李掌门为何急着离去?怕不是忘了守心殿王道长为你挡的那一剑。可惜了王道长惊才绝艳,到底还是死在孤的逆魄下。”
李掌门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他的兵人毁了,便将纸人傀咒贴在一个修士背后,让他替自己挡了剑。这种事他做得多了,自然不会有愧疚。只是他做了这么多次,从未被人发现过。
守心殿修士仇恨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的皮肉烧穿,李掌门咽了咽口水,色厉内茬道:“妖物!休得挑衅我与诸位仙首的关系!你怕不是忘了,堕日盘还悬在天上!”
逄风并未回应他,倒是他身畔的白狼龇着牙,作势向前扑去,吓得他慌忙钻进那几个体修间的缝隙中去。
“诸位宗主如此谦让,孤甚是钦佩……只是今日,孤怕是不能遂了各位的心愿了。”
逄风缓缓闭上眼,阴风更加凄厉地哀号起来,吹落了他发间的软玉簪。乌发垂落在肩上,他在风中慢慢地吐了口气。
他已经完成全部能为长夜做的事了。
杀一半人,为立威。他可以死,但他要让他们知道,长夜国并非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想啃下这块骨头,便要做好崩了牙的准备。
出言挑衅,为离间。经此一役,北原的仙家百门定会元气大伤,死了宗主的门派群龙无首,沦为其它宗门眼中肥肉,仙首仅存的几派也会升起隔阂。这样一来,长夜至少能迎来几十年的太平日子。
……只是他到底还是亏欠它的。
他抱着剑,一步步倒退。狼猛冲了过来,可是太晚了。逄风的身影到底如断线风筝,栽入了天折峡。
天折峡,生灵绝灭之地。劲劲罡风能让羁鹰折翅,灵猿埋骨。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狼倏地发出了一声怒吼——魂契尚在,逄风死了,它也得跟着死!它不想死!它还没为血亲报仇、还没亲自撕碎它那道貌岸然的主人……它从喉咙中哀嚎,发出诅咒的低吼。只是片晌,预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它的灵魂依然完好无损。
它愣住了,随即发出了比之前更为暴怒的咆哮。他又骗了它……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从属契约。
仙门修士开始如潮水般退却——逄风已死,当务之急是找到他的魂魄。没有人愿意对付一头发狂的野兽。
空荡荡的山巅,只余下一头雪白的孤狼,它疯狂地嚎叫着,狂奔着,嗅闻着渗进土里的血迹。嚎声凄厉,像是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