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焰不知道,时间如果能往回退半年,他还会不会那么意气用事,因为一时赌气,就拿自己的事业前途开了玩笑。
报道第一天,才刚刚抵达槐金巷司法所,陆辞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秋焰看到手机屏上不断闪动的名字,仿佛等这一刻等了许久,心跳骤然快了起来,他直接掐断,陆辞再打,他再掐,那头司法所所长孟平刚好从楼上下来,秋焰只来得及给陆辞发了条语音过去,工作,在忙,以后说。
陆辞回了他三个感叹号,又发,中午我来找你,感叹号。
秋焰深吸一口气,迎上孟平,叫了声孟所好,我是秋焰,今天来报到的社矫官。
孟平年过四十,头发短而干练,个头在女性中也算得上娇小,嗓门却很大,眼角有几条细细的纹路,笑起来都开成了花儿,她朗声快语:“咱们所来了个大帅哥,所里小姑娘们知道你要来,这几天都跟过节似的。”
孟平背后的台阶上果真挤着几个看着青涩又欢快的小姑娘,像一排喜鹊,其中一个圆眼睛学生头的对他猛挥手,这种社区基层单位除了正式编制,日常会聘用许多志愿者和临时工,大都是学生或中年妇女,秋焰猜这个大咧咧的姑娘大概率就是志愿者。
秋焰脸皮薄,没想到这“欢迎仪式”如此隆重,他尴尬地笑了笑,孟平朝她们挥了挥手:“帅哥都看过了哈,该干活干活去,一会局里来人检查又说咱们所不务正业。”她朝那圆眼睛的姑娘喊:“郑思心,今天普法讲课老盛安排的谁?”
“还是请的周老师,马上我去巷口接他。”
孟平嘀咕:“咱们所就不能用自己人讲课吗,每次请外头的老师,一点儿经费全花在外援上了。”
“咱们所的社矫官都太忙了哪有时间啊,”郑思心胆子大得很,朝秋焰笑问:“帅哥你能讲普法课吗?”
秋焰作为一个法社学硕士,觉得自己给一般人讲讲基础普法应该是绰绰有余的,还没回答,孟平就捶了下郑思心的肩:“哟,挺会跟帅哥套近乎啊?不是要去接人么?”
郑思心飞跳着奔出去了。
孟平带着秋焰熟悉环境,槐金巷司法所不大,挨挨挤挤的小两层而已,孟平指着楼下一眼就能看清的格局说,来,先带你参观下,咱们日常社区矫正工作都是在楼下开展,普法讲课,入矫宣告,办理各种社矫手续等等,平时我们自己办公都在楼上。
说着带他上楼,楼上面积跟楼下一样,格局稍作改动,两个办公室一个所长孟平用,另一个财务用,剩下所有人都在开间。
孟平介绍办公室主任盛淮南,还有其他几位比秋焰入职早的社矫官,跟秋焰说具体工作都是盛主任在安排,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问他,又让盛淮南给他讲解下现在所里的主要工作。
盛淮南满脸堆笑地朝他伸出了手,一开口竟然是“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秋焰觉得所里的同事都对他格外热情,他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普普通通的一个基层司法所新人是不会有这待遇的,他明明是来上班,但隐隐觉得自己的这层身份给其他人反而带来了麻烦——他的直属领导完全不像是把他当下属看待。
但他也没法隐瞒他的身份,在这个任何岗位都需要政|审的体系内,他申请应考任何岗位都会把他的家庭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换言之,只要在这个体系内,他不论在哪儿都是会被格外照拂的对象。
虽然试想过这情形,但真到了工作中的亲身感受,秋焰还是觉得了难堪。
他机械地握住盛主任伸过来的手并微微鞠躬,说以后跟您多多学习。
盛淮南又是一串哈哈哈哈,说哪里哪里互相学习。
还是孟平打断了他,盛淮南才开始介绍具体工作情况。
“咱们这种基层司法行政机构,大部分工作都是很琐碎的,像社区普法宣传啊,协助街道办或派出所调解民众纠纷啊,协助政府进行一些社会维|稳工作啊,这些都是咱们随时在做的,这些你以前应该都接触不到吧?毕竟你那个环境接触的都是……”
孟平见他又要扯到一边,及时开口打断道:“你讲讲具体社矫官的工作。”
“哦哦好好,小秋你申请这个岗位的时候肯定也了解过,社矫官社矫官,做的就是社会矫正,主要就是教育、帮扶一些轻型犯罪人员回归社会,主要针对缓刑人员、监外执行人员、假释人员等,至于主要的日常工作嘛,一个是要对他们进行普法教育并考核;二个要时刻监督他们在监狱外的各种行为,不违法违规,确保他们不再走上犯罪道路;三个就是要帮助他们回归社会,比如有针对性地进行一些职业技能培训啊,以所里的名义跟一些劳动机构合作,推荐工作就业之类的。”
秋焰在报道前对工作内容也有所了解,一边听盛淮南讲一边记了下来,盛淮南又说:“其实工作内容听着很繁琐,等你熟悉上手就好了。”
秋焰点头:“我会跟各位前辈好好学习的。”
这时另外的同事笑着说:“盛主任,您可把最麻烦的工作内容给省去了啊,这不好吧,别误导了小秋,以后要加班加点的时候可会想,主任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啊,哪儿有这么多事儿啊。”
秋焰楞了下,问道:“最麻烦的工作是啥?”
中年男同事笑眯眯地说:“社矫官还要负责写各种文书,没完没了的写各种材料交给上级监督单位也就是检察院审核,每个你负责的社矫对象,他的各种情况,都要在规定的周期内汇总,比如这个社矫对象住址变更,为什么变更,理由是不是合理,工作变更也一样,他最近跟什么人接触,每个接触的情形和缘由,最近跟什么人聚会,为什么聚会……所有的一切,你都要整理成材料,还要附带上你自己的评定和咱们所里的评定,交给检察院,他们定期监督审核再交给法院,以此来判定这个缓刑犯假释犯是不是继续维持现有判决,还是得考虑撤销他们的假释等等。”
其他同事也点头,趁机抱怨,“对对,跟你说,咱们工作80%的时间都要耗在写材料上,哎孟所,咱们这个情况能不能有点改善啊?”
孟平干脆利落的一声:“想什么呢,干活不写材料,谁知道你们干了些啥?不都白干了吗?这都是为了你们自己好。”
又出来捧着茶杯站到办公室门口,“你们别吓着咱小秋,人可是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你们写材料花几个小时,人说不定半个钟头就完事了,你们要想办法提高工作效率懂不懂?”
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孟平朝秋焰招手,“你过来下。”
关上办公室门,孟平指着屋里唯一一张旧沙发说:“坐。”
她自己拖了张办公椅坐秋焰对面,声音音量也压了下来,笑盈盈地说:“咱们基层单位的工作是比较琐碎,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秋焰觉得自己很难说有没有做好准备,有些事情似乎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比如这么多海量的文书工作,但他还是点点头:“没事,新人在哪里都一样。”
孟平也点了点头,这么短短时间的打交道,秋焰也能看出来她性子直,果然她开口不绕圈子:“小秋,你的家庭背景我都清楚,就哪怕没有政审这回事,就凭你这姓,咱们本市的系统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你也别介意老盛他们对你太热情,大家都在这个体制内,没法对你父亲是市法院院长这层身份无动于衷。”
秋焰想了想,说:“这个真的会影响大家的工作吗?”
他其实觉得“热情”倒还能消化,而且热情这种东西总会渐渐淡化,但是如果大家碍于他的身份,把他一个新人“供”起来,那就太糟糕了。
孟平笑了笑:“老盛就是今儿瞎激动,你看他到了明天保管就正常了,咱们所里平常那些工作,别说法院院长了,一般大法官都够不着边儿,你父母怎样,其实跟咱们的工作挨不着,同事们其实也都知道,今儿就是觉得稀奇,没想到你真能来咱们这儿,想跟你套个近乎而已。”
秋焰也笑了笑:“那就好,要一直这么热情,还挺难承受的。”
孟平哈哈一笑:“看你就是个脸皮薄的。”话锋一转:“你们这种读书厉害的,来基层锻炼锻炼也好,你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才报了这儿?我跟你说,跟那些犯罪人员打交道,要不了三个月,你什么抹不开面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全都会丢光光,会变得特别皮糙肉厚。”
秋焰当然没法说自己申报这里工作的真实缘由,只能顺着话说:“那特别好,我就需要这样的锻炼。”
“行吧,”孟平起身拍拍他的肩:“一会让盛主任给你把入职手续办了,今天你就多适应适应。”
“哎好,谢谢孟所。”
填完各种表格登入电脑系统又操作了一套复杂的程序,办完入职手续后差不多已经到中午饭点,这里的同事几乎都是自带饭盒,微波炉热一热就解决掉午饭,秋焰自然是没有带饭的,家里的保姆早上倒是问了一嘴,他还觉得太夸张,现在看来,是他自己对工作形势误判了。
盛淮南见他双手空空,热情地要请他一起出去吃,就说当给新人接风了,他一说请客,其他人也起哄要跟去,盛淮南又故作生气地骂他们蹭饭,秋焰正想着要怎么推辞,就看到手机上陆辞的消息,说在巷口的一家饭馆等他。
消息是二十分钟前发的,秋焰这才回过去,马上到。
总算有个理由可以谢绝盛淮南的热情,一路小跑加快走,贴着巷子的树荫走进那家小饭馆,一眼见到眉头紧锁的陆辞。
六月初,秋焰跑出了一身汗,见陆辞从检察院出来没换衣服,还穿着制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严肃劲儿,秋焰在他对面坐下,陆辞盯着他,也不说话,好像就等着对面的人自动解释。
秋焰却不知怎的突然想到,盛淮南刚跟他说过,以后他写的社矫对象的资料文书都要送交检察院审核,那么四舍五入陆辞也算是他的上级单位的领导了,他还真没法对他横起来。
他笑了笑,叫了声“陆哥”,又抽纸巾给他擦桌子。
陆辞把那张纸巾按住说:“擦过了,干净的。”然后抬头皱眉说:“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秋焰的笑慢慢僵住,又慢慢褪去,他记得自己申报司法所工作的理由,那时的心塞和赌气此刻依然清晰地盘亘在心间,他的面色冷下来,把那张纸巾揉了揉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淡声说:“司法所不好吗?在你心里比不上检察院高贵是吗?”
陆辞眉头更拧了:“我是这个意思吗?我……”
他也梗住了,秋焰冷眼看他,觉得他甚至比自己还生气,心里涌起一丝荒谬。
陆辞明显还在气头上,说:“我那天的话,你是不是理解错了?记得那天咱们聊得清清楚楚的,我有我的苦衷,你也说了你能理解,怎么转头你就把检察院的工作报考给换成了司法所?还能瞒着我半年?骗我说已经录取了,我今儿兴冲冲地一早去单位等你,结果告诉我入职的根本没你这个人?还是我找人查系统才知道你竟然去了司法所,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心里的感受,秋焰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原本有的一些些内疚——因为隐瞒和欺骗这么大件事而产生的内疚,正在飞速流失,那股还堵着的气正迅速回流,替代了这些内疚。
他冷静地说:“我没理解错,那天你拒绝我的理由,不就是咱们以后在一个单位,谈恋爱也不能见光,你不能让你的领导同事知道你是同性恋么。”
他盯着陆辞:“这不正好,我不去检察院,我们不在一个单位,哦,放心,我也不会拿着个来当筹码要你跟我在一起,这都是我自愿,你又有什么可埋怨的?”
陆辞瞪着他,双眼似要喷火。
秋焰双眼似冰。
他记起半年前的那天,他兴冲冲地、兴奋的、忐忑地去表白,他认为陆辞是早就知道他喜欢他的,也认定对方是喜欢自己的,然而话说出口,看到的却是陆辞怔愕又为难的神色,说出了一大番站在他的立场客观存在的难处,秋焰抱着理解他的心态听了半天,最后才听懂原来是拒绝。
又过了一夜,秋焰才真的明白陆辞在因为什么拒绝他,这理由十分冠冕,十分客观,十分令秋焰愤怒,被欺骗却又无处对证的感觉烧得他彻夜难眠,半夜起来改了职位填报。
去他的检察院,我特么跟你桥归桥路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