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之后,宋西岭像一颗熟透很久的果子烂在摇摇欲坠的树枝上,仅有根部的一丝粘连,以免掉到地上,被碾成粘腻发臭的泥土。
窗帘遮天蔽日,屋里凌乱不堪,地上扔满了原封没动的酒瓶和速食品,宋西岭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浑浑噩噩,闷得天昏地暗。
只有胃部时不时剧烈的痉挛提醒着,他还好端端地,清醒地活着。
忽地有铃声响起,在寂静而黑暗的房间里如同一声炸雷。
宋西岭没动。
手机执着地响着,一声比一声高,催命似的焦急。
宋西岭把手慢慢伸出被子,拿过电话,屏幕的光刺痛了他久居黑暗的双眼,透过生理性的泪水,模糊显示着三个字。
经纪人。
“喂。”宋西岭接起电话,气若游丝。
“宋、西、岭!”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你在哪儿?!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三个小时内再不回消息不接电话,我们就准备报警了!”
“在城郊的公寓……我只是想休息几天。”
“休息是休息!你这叫玩儿失踪!你今年二十一了,不是十一岁!保持24小时手机通畅是基本要求,明白吗?张导演那边有形象问题要找你商议,明天12点前必须给一个答复……”
耳膜被尖锐响亮的嗓音刺得发痛,宋西岭把手机拿远了些,闷闷地应了一声。话筒中一阵嘈杂,手机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西岭,你怎么样?”不同于经纪人暴躁的嗓门,他的声音温和中透着担忧,让人的心情瞬间平静下来。
“我没事。”
对方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四面的环境安静下来,似乎是换了个环境。
“西岭,你一直有胃病,我很担心,下次不要这样了。晚上你经纪人联系,我才知道你失踪了。”
“阿寒,对不起。”宋西岭心里默默地反驳,什么失踪,就是睡着了没接电话而已。作为一个没演技没资源的万年糊咖、娱兴艺人圈里混吃混喝的废物,经纪人很少对他的行踪上心,他早习惯了来去自由的生活。如果这也算失踪,那他失踪的次数足以让娱兴管理层进派出所无数回了。
电话那头,凌斯寒叹了口气,说:“傅珩之的事……我听说了。”
听到那三个字,宋西岭的思维滞住,腹部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手握成拳,狠狠抵在疼痛的部位,额头上生出了细密的汗。
“西岭,你该不会是……”凌斯寒犹疑不定地试探着,“因为他吧?”
宋西岭沉默。
“你,喜欢他?”
宋西岭的唇开合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他精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声,以防被察觉到异常,握着手机的指骨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凌斯寒轻抽了一口气,难以置信道:“宋西岭,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宋西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你不会早就喜欢他了吧?他跟你谈钱,你和他谈感情?你这不是……”凌斯寒极力压低声音,语气克制而冷静,更没有一个字在指责他。
饶是如此,他也听懂了对方没说出的后半句话。
——犯贱吗。
没错,当两天前,他在热搜上看到傅珩之和当红男星在酒吧里出双入对,亲密拥吻的照片时,他也很想对着镜子抽自己两耳光,问问这个人:
你他妈的是犯贱吗?
气氛一时间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耳畔传来凌斯寒因激动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无力地心想,凌斯寒可能真的生气了。没有人能在朋友一次又一次的隐瞒后,还能不计前嫌、处处替他着想。
“……对不起。”
“……”
很久之后,凌斯寒打破了胶着:“我去找他,必须让他给我个说法,你们那份无聊的协议,前年就应该断了。”
“……别。”
“我去找他,”凌斯寒不理会他,“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这样。每次他一出事,你就——”
“我……很快就好了,”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般,宋西岭恳求着,立刻给出一个期限,“后天,最迟后天,我就回剧组。”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凌斯寒知道他在傅珩之面前到底有多么狼狈。在电话里丢人已经是极限了,他决不能给傅珩之当着朋友的面羞辱他的机会。
凌斯寒沉默,似乎在思考这个可能性。
不多时他忽然说:“傅珩之出轨几次了?”
宋西岭的胃抽得更厉害了,但这次不是疼,而是连续十几个小时不进食而产生的强烈的空虚感。
进食,他必须立刻进食。
他忍耐着腹部的不适,慢慢爬了起来。世界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睛,低声说:“他不是我男朋友,哪来的出轨一说。”
“宋西岭,你知道我说的是……”
“不知道,我没数过。”其实是根本数不清。
明着的,暗着的,长期的,短期的,漂亮的,活好的,这样那样的……
傅珩之养了很多年轻的男孩,并且随着他们的成名,这个数字的总量每年都在增加。
一开始,他还会发个脾气闹个别扭,傅珩之完全视而不见,或者说浑不在意,就逗弄小宠物似的哄哄他。
傅珩之会哄人,宋西岭又极其好哄,后来双方都麻木了。
手机里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捶桌子的声音,半晌凌斯寒说:“宋西岭,你什么时候和他断?”
“按协议……还有一年半。”
“你们的协议完全是没有效力的,你到底什么时候和他断。”
宋西岭闭上了眼睛。
和傅珩之继续协议,是一件需要耗费精力的事情。
可让现在的他和傅珩之彻底断开,恐怕无异于久病之人日复一日依靠加大剂量的药物苟活,即使知道这样下去无可救药,可一想到可怕的戒断反应,也依然沉沦其中,甘之如饴。
宋西岭自嘲地哼笑了一下,他当初究竟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我不知道。”
“你……”
“阿寒,求你别问他契约的事情,那是我自愿的。”宋西岭抓着电话,轻声恳求。
凌斯寒低骂了一声,嘱咐他按时取药,便挂了电话。
其实凌斯寒对他们的事知之甚少,从契约关系开始后,宋西岭从不对外倾诉关于傅珩之的种种。一方面,契约中有一部分保密协议,另一方面,宋西岭不喜欢在这件事上对外示弱。
契约是平等的,是他单方面拓宽了前提条件,因此衍生出许多不甘。
要真的谈起来,估计可以说上两天两夜。
宋西岭垂着脑袋下了床,双腿麻木无力,仿佛不是自己的。在黑暗中待久了夜视能力很强,他马上找到了放在角落里的,用大塑料袋包着的食物。
他暴力开启了一个速食罐头,看也没看是什么东西,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浓稠的,咸腻的肉类在嘴里来不及被咀嚼和品尝,就被狠狠地、机械地吞咽下去,酱汁顺着他的嘴角和手指淌下来,弄脏了衣领和袖口,宋西岭恍如未见,他的手指灵活地在易拉罐中搅弄,试图掏出更多的肉来。
连着吃了两罐熟肉,胃里的饥饿感仍旧没有被压下去,反而更加剧烈了。
宋西岭滞了一下,伸手去取更多的食物。胃部像一个无底洞,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叫嚣着让他填入更多的东西,他的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只有两个字:
饥饿。
好饿,好饿啊……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继续开启更多的食品,有方便面、饭团、各种肉罐头,还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把它们全部填进胃里去,赶走那该死的饥饿感。
混乱中,眼前闪烁过无数的片段,上一秒是图片中傅珩之沉醉的深吻,下一刻变换成近在咫尺,他温溺缠绵的双眼,呼在唇边的气息……
直到进食太快卡住了嗓子,宋西岭干呕着把嗓子眼里的东西咳出来时,他的神智才清醒了几分。
头顶的夜视机械表闪烁了下,跳着绿幽幽的数字:9点38分。
宋西岭摇摇晃晃地坐着,地板上的凉意这时才顺着薄薄的睡衣渗透进皮肤,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刚刚凌斯寒挂断电话时,好像是9点27。
10分钟里,他吃了……八个肉罐头,两盒寿司,七个照烧饭团,三袋方便面和十块长崎蛋糕。
他都干了什么?!
宋西岭冷汗直流,他看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心情跌入谷底。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恶心,把手指伸入口腔深处动作,须臾,食道内壁一阵恶心,没有任何征兆,腹部像一台发动机似的扭动起来,一种和刚才发疯般的饥饿完全相反的感觉袭来,把所有的不速之客全部挤上了嗓子眼。
宋西岭跪在地上,吐得稀里哗啦,眼泪模糊。
直到无可再吐,胃还在不停地挣扎,不知疲倦地把一股股酸液送上口腔。
暴食后又全部吐掉的经历,宋西岭已经有过很多次。但没有这么频繁过。
他躺在脏而臭的地板上,精疲力竭地闭着眼睛,难受得不想起来。
一开始一年只有一次,之后变成三个月两次,现在呢?
上次发病,好像就是上周——傅珩之签了新艺人的消息出来那天。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宋西岭怀疑呕吐物再不收拾就要腌入味时,他才慢腾腾地坐起来,拨通了一个电话。
“Susan,你下周末有空吗?嗯,或许要做个胃镜什么的……”
两杯水和几片药下肚,宋西岭草草收拾了地板,开窗通风,然后重新瘫倒在床上,拿起手机,开始自虐般地搜索那个人的名字。
娱乐公司的公关向来强大,更何况出绯闻的是他们的总裁之一,热度降得如同秋天雨后的天气,只剩寥寥无几的照片和视频,模模糊糊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却不是傅珩之第一次和男星上热搜。狗仔拍到过很多次,回回都被认定为捕风捉影,然而宋西岭知道,他所有的谣传都是有一定依据的。
或多或少,或真或假。
他翻了个身,把那张傅珩之和男星亲吻的照片放大,仔细地看。傅珩之一手托着对方的下巴,一手按在后脑,身体前倾,不折不扣的进攻姿势。另一位衬衫领口敞开,眉头微蹙,眼角却波光流转,意乱情迷。
宋西岭心中升腾起一丝被被凌虐的快感,仿佛只要他端详得够久,他就能痛快地下定决心和这个人分开。
即使他不甘愿想,也不得不承认,和傅珩之分开,不过是迟早的事。
总有一天。
或许是傅珩之腻了,或许是他坚持不下去了。哪一个可能性更大呢?宋西岭百无聊赖地想。应该是前者吧,毕竟傅珩之周围的人大多一年换一批,他是其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了,甚至在很多“知情人士”眼中,长得有些不可思议。
于情,这些年来,他都不是那个最得傅珩之喜爱的人;于理,他不过是演艺圈芸芸帅哥美女中,一位扶不起的阿斗,傅珩之完全没必要把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宋西岭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从他们签协议那天起到现在,已经三年零七个月。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爱着傅珩之,已整整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