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朝市在经历了一星期的阴雨后顺利入秋,秋高气爽的空气混着点桂花的温香,不疾不徐地往人鼻腔里钻,舒适且沁人心脾。
早七点整,华朝医院南门出入口准时水泄不通,唐林深刚下夜班,正好被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流里,平均十分钟往前挪两步。
他习惯了,不着急。
车载广播毫无感情地口播路况,唐林深听不太清,车外此起彼伏地喇叭声听久了确实烦。他十分可惜这难得体验片刻的新鲜空气,准备把车窗户关上,好死不死,被加塞的车追尾了,冲击力有点大,气囊差点弹出。
唐林深下车查看,情况比他想的复杂。
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见缝插针,高难度加塞,没把握好力度,撞了前车奔驰。奔驰刚刚喜提的新车,还没上车牌,出师未捷身先死,前后保险杠惨不忍睹。
属于三车追尾了。
幸亏唐林深跟前车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及时止损。
奔驰大哥骂骂咧咧下车,口罩挂在下嘴皮子上,跟着唾沫一起天女散花。
特殊时期,唐林深不想挨着,他往上提了提口罩,把自己口鼻捂得严严实实,向后退了一步。
拥堵路段有交警,用不着打电话,出警十分迅速。交警属于急诊和骨科的老熟人,他认识唐林深,叫了一声唐医生,算是打过招呼了。
唐林深笑了笑,对交警点头,态度很温和,“最前面那辆是我的车,辛苦了。”
交警往后一看,明白了。
这场事故跟唐林深半毛亲关系没有,吵架扯皮的部分他不必参与,于是从善如流地退出战场。
奔驰大哥还在那儿疯狂输出:“不是我说小老弟,您一个新手,开一开迷你电动车过过瘾得了,谁给你的自信敢摸着面包车上路啊?这手动挡你会开吗?啊,真当自己铁甲机器人呢,你知道我这车多少钱嘛!”
新手司机被吓坏了,躲在交警后面泪眼婆娑。
唐林深看交警拉架,乏味,正好有香气飘过来,口罩也挡不住这勾人的滋味,回头一看,新鲜的包子出炉了,热气腾腾。
饿了。
唐林深趁着间隙买了俩包子当早餐,正考虑上哪儿躲着吃比较斯文,偏头,看见了一家花店。
他对这条路的店基本眼熟,但这家店陌生,记得这位置以前好像是卖水果的。那会儿的店铺很脏乱,门口落脚处堆满了果皮纸屑,与现在花团锦簇的景象完全不一样。
在鬼使神差生出的好奇心驱使下,唐林深向花店走了两步。
没有完全靠近,他闻见了花香,像飘落在秋风里的凉雨,美不胜收。
花潮。
很好听的名字,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那边还在瞎掰扯,唐林深不想回去,他也不觉得饿了。
既然不期而遇,带束花走吧。
唐林深不疾不徐地靠近了,在不过十米开外的距离,他听见风铃的轻响,花店的玻璃门从里打开了。
树荫下影影绰绰,有阳光顺着枯黄的叶透进来,反射着玻璃门流光溢彩的影,突然闪炫了唐林深的眼。
唐林深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刺目的不适感消失,他又微微睁开一点。焦距落不到实处,唐林深看见了一个男孩儿。
那光影裹着他的笑眼,漂亮却模糊,有些虚幻了,仿佛是从云端轻落的羽毛,刮得人心痒难耐。
男孩脚下轻快,心情愉悦,走两步跃过一个水坑。没踩着水,似乎生出了成就感,他目光灼灼清透,笑意更加灿烂。
唐林深看入了神,是赏心悦目的美景。
花店的玻璃门不太灵光,自己关不上,留着一条半人宽的缝,半遮不掩的卡着。有位女士从门缝中探出脑袋,喊了一声:“汀汀!”
路汀没站稳,踩碎了水坑里的倒影,鞋湿了。
“妈妈。”
“你别往马路上跑,”路雅芬皱着眉拉门,手上恨不得把它卸了,嘴上又喋喋不休,“小心车!”
路汀点头,说知道了。他很不明显地藏好了鞋,没让路雅芬看见,倒是被唐林深看全了。
唐林深不动声色,他站在原地,与熙攘的环境交相辉映,他在打量路汀,觉得这男孩儿长得特别好看。
只是纯粹欣赏,没有别的心思。
路汀的肢体动作如果仔细看,很不自然,也不连贯,他双手缩在胸前,刻意避免与行人之间不必要的触碰。路汀杵在人多的地方,一段路走得十分小心翼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服口袋里捏出一只口罩,很皱了,仔细摊开,戴上脸,花了不少时间。
唐林深觉得奇怪,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把人盯得紧,显得唐突且没有礼貌。他把目光移开了一点儿,路汀小跑两步,停在人行道边上,正好站在唐林深的身边。
两人只隔了一颗树的距离。
桂花树。
唐林深暂时摒弃了清晨市井的烟火气,心无旁骛的,在路汀周身闻到了花香。
什么花来着?
唐林深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一些。
这条路上仅有的几棵桂花树早被人薅秃了枝干,路汀仰头看,看见上端叶子里藏着的桂花,踮脚伸手摘,他个矮,够不着。
路汀在原地转了两圈,回头看花店,没人,他眨眨眼,登上树底下的石台。
这石台不稳,在马路边上常年受到摧残,早松了。唐林深见状不对,跑过去,站在路汀身后。
路汀左右晃了晃,他的一只手在着急忙慌下胡乱扑腾,连带着人一起扫了几片桂花叶下来。
“啊!”
路汀怕了,他闭上眼睛。
在胆颤心惊的失重感里,路汀被唐林深接了满怀。
挺好的,没摔坏。
“小心。”唐林深把人扶稳了,手没松开,搭在腰上。他回身,另一只手向上,摘了一枝桂花,递给路汀。
路汀有些懵,没反应过来,接了桂花枝。他看着唐林深,张张嘴,说不出话,把口罩往下带了一点儿,露出鼻尖。
路汀的鼻尖上有一颗痣,生的精致。
唐林深觉得自己这会儿特像个登徒子,不应该再有多余的动作了。但他职业病犯了,没忍住,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捏着路汀口罩的一个角,往上提了提。
防护做到位了。
路汀的右手始终缩在胸前,拇指内扣,骨骼僵硬,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鹿,眼神惶恐又局促。即便唐林深再如何温润有礼的微笑,路汀的眼睛一直无法跟他对视上。
地上的枯枝都比人有吸引力啊。
唐林深很绅士,他松开了手,说:“不好意思。”
路汀压根不听唐林深说了什么,身体的禁锢没了,他跑得比兔子快。
唐林深看着路汀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回过一些味——他们之间止乎于礼的互动应该是正常且得体的,但路汀的反应却过于激烈了。
对陌生人地防备不该是这种表现,这种状态看上去并不普通。
一面之缘而已,唐林深暂时参不透,他抬手摸脸,自言自语:“我没这么吓人啊。”
花没带走,徒留掌心余香。
唐林深思忖片刻,最终没有走进花店,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没占,即便是欣赏,再没完没了下去,真像是个别有用心的人了,讨人嫌。
下次再说吧。
唐林深转身,那包子凉了吃不下,如同嚼蜡。路汀不敢往后瞧,他心慌,又害怕,低头跑,没注意门,磕着脑袋了,耷拉着眉眼哼唧一声。
桂花枝掉了,路汀蹲下捡,右手不灵活,抠不起来,他太紧张了,手跟着抽筋。
路雅芬看见了,心下一惊,扔了手里的花束,急忙跑过去,“汀汀,你怎么了?”
路汀的手指抽得更厉害了,食指关节以一种极端的弧度弯曲,他满头是汗,“妈妈,疼。”
路雅芬很冷静,也很镇定,久病成良医,她能精准处理在路汀身上发生的任何状况。
“谁吓着你了?”路雅芬捏着路汀的手掌,不重,比按摩的力道轻一些,能安抚路汀。
路汀摇头,他依旧很紧张,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找不到人了。
路雅芬不逼他说话,不动声色地顺着路汀的视线往外看,只看到人头攒动的事故现场,没什么特别的。她收回目光,继续轻揉,不出两分钟,路汀痉挛僵硬的手指明显松了不少。
“汀汀,你站得起来吗?”路雅芬问。
路汀摇头,他的思维还迟缓地绕在路雅芬上个问题里——谁吓着我了?
“没有,”路汀开口说话,有些沮丧,“是我自己摔了,不小心。”
路雅芬想扶路汀站起来,问道:“没摔着吧?”
路汀还是摇头,他眉眼轻轻一蹙,欲言又止,“有一个人……”
路汀的表达能力很差,他即便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能辨是非,就是表达不清楚其中的含义,嘴皮子不利索。
路雅芬却听明白了,她轻描淡写地问:“谁啊?”
“不认识。”
路雅芬笑了笑,拉家常似的,又问:“哦,男的女的?”
路汀眨眨眼,心绪也放松了,“男的。”
“那可惜了,你的桃花运不来,”路雅芬显得遗憾,“他长得好看吗?”
路汀认真想了想,说好看。
路雅芬不可抑制地笑,“行,下回见到了,你送一束花给他,说声谢谢。”
下回。
路汀心跳得又快了,他不敢想这些事,垂着头沉默不语,开始紧张了,指尖微颤,终于把地上的桂花枝捡了起来。
不与人敞开心扉,是自闭。这种自闭不是流传于网络且被给予了各种花里胡哨头衔的病,而是从出生开始就带在基因里的先天之疾。
很倒霉,落在路汀脑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