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整个京城最好的绣娘,不,应该是绣郎。那年春天小皇帝把我请进宫,要我给他的小将军织一件顶好的护心甲。
小皇帝是个新手皇帝,有多新呢?举个例子吧,他经常忘了自称“朕”。他是被他那皇叔硬塞到这把龙椅上的,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弱小可怜又无助”和“皇叔我一定乖乖听话你千万别杀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披着龙袍在演什么过家家。那小将军呢自小和他一起长大,两个人情比天高比海深,也难怪这小皇帝自身难保了还老这么惦记着他。我理解,人嘛都这样,总得有那么点竭尽所能也想要悉心守护的东西。
你看我就没有,因为我是妖。
我本是天山上的冰蚕,修炼了千年才化出个人形,又过了百年才大着胆子到天山外面的世界看看。原来人间是有四季的,不止是冰天雪地看不到尽头的凛冬。我最喜欢春天,阳光很暖,会开很多漂亮的花,就连人类语言里“春”这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也温柔得过分。我从最冷的地方来,却腆着脸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我可能心底里还挺阳光灿烂的。
我见小皇帝第一面的时候,他沉着声问我:我想要一副世上最好的护心软甲,你能做出来吗?他背过身站着都不正眼看我,他以为自己这样特有威严,可是我知道他是没怎么发号施令过,紧张得不敢看我。我都不好意思提醒他你是皇帝啊要说“朕”的,你怎么汗都滴下来啦,你背在身后的手好像在发抖啊。我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只要皇上肯配合我,自然是没问题的。小皇帝眼睛亮亮的,笑起来特别好看,让我想起我走出天山后第一个春天里看见的漫天桃花。他许给我的种种金银珠宝丝绸锦绣我通通不在乎,我是妖嘛,当然得要点对妖有用的东西。
他问我:不知先生刚刚说的要我配合是什么意思?我凝了凝神,神神叨叨地说:要织就这套软甲,需要皇上您的两件东西,爱与血,皇上可愿意给我?小皇帝一脸天真:这血是简单,但这爱要怎么给呢?我诡计得逞微微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他果真遣散了一干太监宫女,所以我说他傻吧,一点儿心眼都没有。
我开始胡说八道,就因为他太傻了,我都觉得骗他骗得挺不好意思。我说这爱吧就是你把你对将军的感情传递到我这儿,我再一针一线缝进软甲里,这软甲就坚不可摧了。小皇帝满面赤红,半天才憋出两个字:荒唐!我正琢磨着他是说什么荒唐呢,他自己先结结巴巴说开了:朕对……将军的感情只是君臣之情,绝……绝不是你想得那样!更何况……哪有这种……感情传递的,你当朕是三岁小孩吗!放肆!我不急不缓地施了一礼:皇上爱信不信,皇上这么不配合那护心甲怕是做不成了,既如此,便放草民回去吧。小皇帝急了,慌忙拦下我:只用血当真不行吗?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竟然还有点怕我,可怜巴巴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觉得这交易十分公平,我给他织软甲,他给我渡龙气,咱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只是我没想到他明明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竟然毫无经验,我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毫无快感不说,还得听他口口声声喊他那小将军的名字:“阿恒,阿恒……”
嘴上不承认身体倒是诚实,这君臣之情还真是感天动地。我心里有些不快,又觉得交易一场到底是我赚得多一些,计较多了显得我小气。他是真龙天子,从他那儿偷一次气血我一百年也修炼不来。
照以往我一天只能吐一根冰蚕丝,与他在一起一天能吐个十根,软甲做得也比计划中快一些,可是小皇帝还是嫌太慢,他想在小将军生辰那日当礼物送给他。他怯怯问我:如果多给你一点……那个,是不是能织得快一点?我存心调笑他,假装没听懂:皇上说的那个是哪个?他脸上立即红得能滴出血,竟然难得霸气了一回,俯身把我压倒在床榻上,一只手托着我的后颈吻下来。我想他以后的皇后妃子都该好好谢我,这些可全是我教的。
小将军生辰那天小皇帝给他办了一场盛大的寿宴,软甲才织好四分之三,送不出去,小皇帝面上过不去,便对小将军说:阿恒,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朕满足你一个愿望。小将军先是一愣,然后施施然在殿中跪下:微臣请皇上赐婚。——他喜欢他的表妹婉儿。小皇帝在文武百官面前骑虎难下,整个人都僵住了,我看他背在后面的手又开始紧张得发抖,心中暗暗有些替他不值。那天夜里他醉得彻底,不回寝宫却偏偏跑来我这边,发泄一样地质问我:怎么还没织好?什么时候才能织好?朕命令你喜宴那天一定要做出来!我知道他心里怨我,生日礼物平白变成新婚礼物,如果今天把这护心甲送出去也许就没指婚那一出了。但我也不是良善之辈,他在我身上撒的气我必定要还回去,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看见他双目通红,脸上挂着两行盈盈泪水,那些狠话竟然一个字也舍不得说出口了。
这时候我就该早点发现,我栽了。
他饮过酒,着火一样热得发烫,我都觉得自己要被他捂化了。他动作粗鲁地吻着我的耳垂,一遍一遍叫那个名字:阿恒,阿恒。我胸口发闷有点难受,我那时候还以为那个“难受”是不服是不甘心,我不知道那是心痛,说来也奇怪,我一个妖怪哪儿来的心呢。其实我已经有段日子不从小皇帝那儿偷气血了,他本是龙体,我问他讨的那点气血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实在不值一提,谁想他那气海竟然连普通人都不如,我试过几次便讪讪停手,怕不小心把他掏空了。后来我发现原因了,他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皇叔那边安排的,用的御膳、喝的茶水、烧的熏香全加了慢性毒药,不至于让他死,但也不会让他活得多痛快,也难怪他总是病恹恹的,十分招人疼。我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反哺了一点气血给他。我也不懂我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亏本生意,给人做免费劳工就算了,还倒贴身体倒贴气血,这传出去我绝对是妖界之耻。
我既然答应了他喜宴前要织好,便竭尽所能地赶工。从他那儿偷的那点气血早就用完,一点儿都不剩了,我只能消耗自己的根基,状况好的时候一天能吐个七八根,状况不好的时候半根都吐不出来。他若是来找我,我总又忍不住多多少少给他渡点气血护他心脉,这一来二去我倒是差点先把自己玩死。把护心甲交给皇帝以后我无知无觉昏死了整整三天,醒的时候小将军的婚宴都办完了,小皇帝坐在床边柔柔看着我:你醒了。
从春天到冬天,这任务总算是完成了。我知道自己亏空得厉害,情况十分不好,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妖也有,我觉得我该走了,我得回天山一趟,然后好好睡一觉,把这一年的种种是非全都忘掉。我向小皇帝施了一礼:既然护心甲已经完成,请皇上放草民回去吧。小皇帝不说话,目光沉沉地看着我,突然凑近过来吻我。我挣不过他,说不清心中腾起的气与怨哪种更多一些,我咬破了他的嘴角,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皇上糊涂了吧,护心甲已经织完了,没有“阿恒”了。他眼神猛地一颤,轻轻开口:小春……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他第一次叫我名字,平时除了错叫的“阿恒”,他也只爱叫我先生的。他这一声喊得太过动听,想到明天我就走了,这辈子大概不会再见,我又心软了。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便把这三天里恢复的那点气血毫无保留全哺给了他。
欠他的应该还清了吧。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把我关起来,还是锁在床上的那种关法,原来在他心里我就只有这个用处。这换到以前我肯定不是这么容易能被囚住的,只要现出真身自然就能脱出镣铐,可是前一夜我把自己消耗殆尽,如今竟然连原身都变不回去,我看我现在别说是妖了,大概连个普通人都不如,说到底还是我自作自受,怪不了别人。
我住在宫里的一间偏僻小院里,有个叫小桃的侍女服侍起居,门口有两个护卫把守,我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每天的日子都一样:睡觉,睡觉,睡觉,被他弄醒,然后继续昏睡到天亮。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哪儿有人是这样活着的呢?后宫的嫔妃吗?算了我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算哪门子妃。
小皇帝每天都过来,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总是很疲惫,抱我的时候却很用力,他叫我:小春,小春。可是我已经不会心动了,我只是木然望着天花板:皇上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他一听到这句话就生气,于是更加不讲章法地横冲直撞:你说你不会走,你说啊。我死咬着嘴唇就是不开口,我想走走的掉吗?再不回天山我真要死透了。
一开始我还记日子,到后来慢慢数不清了,只知道院子里的桃花好像又开过一次,可能一年过去了。后来小皇帝有几天没来,我听那护卫说宫里出了大事,皇上和摄政王对上了,摄政王死了,又说将军受了重伤生命垂危。我想小皇帝一定在守着他的阿恒吧,挺好的,我这儿也难得落个清净。
他再出现是七天以后,我靠在桃树下睡觉,被他一巴掌扇醒了。我整个人还懵着就被他掐着脖子顶在树上,他双目赤红,看起来像要撕了我:你骗我?我气上不来了,脑子倒还能转,我确实骗过他,不过我也自食其果了,搞得现在半死不活算起来还是我比较惨。他现在这样很有点不威自怒的意思,终于有点像个皇帝:那护心甲根本没用,你知不知道阿恒差点死了!他差点死了!我被他卡着脖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还真怪不了我,我是最好的绣工,这护心甲用丝浸着血渗着爱织就,既然丝和血都没问题,那便是爱出问题了。是皇上您不爱将军了,不肯再护着他了。小皇帝还有点良心,没真把我掐死,他一松手我就狼狈地滑坐在地上,喉头又疼又烫,我扯着领口拼命咳。他也不等我顺过气直接捏着我的两腮吻下来,嗓子又干又涩我张开口直想吐,他一只手抓着我手腕把我抵在树上……我枕在一地半枯的桃花瓣上,脸上全是水,可能是雨水可能是汗水,也可能是眼泪和涎水。他的动作和眼神都像是要把我撕碎,他说:小春为什么骗我?好疼,我皱了皱眉,还是那句话:皇上什么时候放我走?
那天以后他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出现,奇怪的是我居然渐渐恢复了一点法力,也许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定。只是太久没有用过,最简单的恢复原身也变得不那么简单了,我每天把小桃遣下去以后自己偷偷练。院门再开的那天,我没想到门外站的人会是小将军,瞬息间他剑已出鞘,直接指到了我的心口。这是我们俩第一次这么对上,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眯了眯眼睛: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才看清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明明才两年多,他穿龙袍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过家家了。
将军的剑尖虚虚抵着我的胸口:小桃都看见了,你根本不是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假装成绣工混进宫里诱骗陛下做出……那种事你到底为了什么!我抿了抿嘴,胸口又开始发闷,难受死了,我说:皇上也是这么想我的吗?小皇帝站在宫墙的阴影里,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突然就觉得极其没意思,照我现在这样反正也回不了天山,早晚都是死。我笑了笑,迎着剑锋直接往前挺了一步,那剑头一下没进我胸口,我再一用力直接把我捅个对穿从后背透了出来。他俩皆是一惊,小皇帝扑上来接住我,伤口没有流血,只有白色的雾气一样的东西丝丝缕缕飘出来。他惊慌失措地去捂我的心口:小春,小春!可是一点用都没有,那雾气从他的指间散出来,被风一吹就不见了。
我散魂了,简单的来说就是:我不想活了。
我早就说过人类很傻,为了护住心头那个人竟然肯竭尽所能放弃一切。我照着这个标准做了两年人,实在太累太痛了,具体有多痛呢,千年道行我都可以扔掉不要的程度,总之,我不想玩了。想来散魂以后我便不存在了,——也可以说我在这个大千世界无处不在了,阳光是我,雨水是我,风霜是我,桃花是我,春天也可以是我。意识消散之前的最后一秒,我还感觉到他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于是又想起第一次给他渡气好像就是被他这么一哭我就心里软得都能滴出水了。我想给他擦一下眼泪,可惜手抬到一半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直直坠了下去,再后面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切都安静了。
不知道又过去多少个春天,我是被一条锦鲤招魂招回来的,他要我帮他缝一个人。我和这锦鲤也是在宫里那段时间认识的,当年它不过是一尾稍有灵气的小鱼,如今竟然已经化出人形,我真的消失太久太久了。如今我没有实体,锦鲤捡了个尸体让我先呆着,我心里很烦,骂他:秃子你有病吧我死得好好的你把我弄回来干嘛?他不是头秃,他是鳞秃,我都懒得问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他要我缝的那具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皮肉,整个人被切成无数片,面色灰败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全靠他用灵力维持才没有腐烂。我看那尸体一眼都差点吐出来:我为什么要帮你?自从那次织完护心甲我就再没做过这些了,我以前极爱织绣,现如今连针线都不想拿起来,是真的难受死了。那锦鲤想了想:我告诉你他的事。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我只是笑:算了吧,我不想知道。锦鲤却是个不通人情的,一点面子都不留给我:可是我听到你心里的愿望了。
他说我散魂以后人形身体维持了七日,头七那天直接在小皇帝面前化灰了:先变回了透明的白色的冰蚕原形,然后一步步退回黑色的一点点大的蚕蚁,最后直接消失了,只留下蜕下的四层皮。小皇帝飞扑上去却只来得及抓住四层似有若无的蚕蜕,当下就疯魔了。不过这一番变故倒也坐实了宫中有妖的传闻,自此以后皇帝终日捧着那东西痴痴傻傻,不上朝也不理政,宫中谣言四起,都说万岁爷这是被妖迷了心窍,没救了。小将军劝也劝过,骂也骂过,一点用都没有,有一天气急之下抢过那四层蚕蜕投进烛台里,只见烛火跳了几下瞬间把那东西烧没了。如此看来,将军确实是好将军,他待小皇帝真的是一腔热忱一片忠心。说来也奇怪,那天之后,皇帝还真变正常了,不疯了也不傻了,他把烛台里的灯灰剔出来,装在一只玉匣子里,埋在了那间小院的桃树下面,从此以后勤民听政、宵衣旰食,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明君,可惜没到三年就病死了。弥留之时小将军一直陪着他,小皇帝只说:阿恒,朕不想去皇陵,能不能送朕去小春那里?
故事说完了,锦鲤问我:你想见他吗?我心里万般滋味最终全化成一个苦字:千年都过去了,去哪儿见?锦鲤说:我是说他的转世。
小皇帝这一世竟然是个蚕农,我按照锦鲤的指引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浴蚕。他此刻的样貌年纪与我初见他时相仿,过去种种一齐涌上心头,我手上一颤不小心推开了院门。他抬起头望过来,先是一愣,然后扔了手里的东西踉踉跄跄追出来,紧紧扣住我的手腕。这下轮到我愣了,他不该认识我的:一则他已经不知道转世多少次,早该把那些荒唐的前尘往事忘干净了;二则我现在是用着别人的身子,单从面貌上来说也不是“我”。
可他就是认出我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叫我的名字:小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就魂魄离体了,——锦鲤给我借来的那身体到时间开始腐坏了。这事真是……唉,我来找他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再死一遍的啊。小皇帝望着刚刚还好好的人忽然软倒下去,整个人都吓懵了,他木木地跪下来去按那身体根本没伤的胸口:别死,你别死。
我又开始难受了,我怎么看他这样比我自己散魂的时候都难受。
忽然,院外的桃枝微微一动,一只黑色的大鸟凄厉地叫了两声,振了振翅膀落下来,是只乌鸦。我心尖猛地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没办法我是虫,怕鸟是天生的。只见那乌鸦一扬翅膀化出了人形,——竟然也是个妖。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眼睁睁看着他拧住小皇帝的颅顶,直接把他的生魂一把扯了出来……
行吧,现在他是灵体了,我也是灵体,他真能看见我了。不过我现在没空搭理他,我问乌鸦什么来路,他要是想把小皇帝吃掉,就算他是鸟我是虫我也要拼死跟他打一架的,这人是我的。结果那乌鸦冷冷吐出两个字:地府。我慌了:官差大人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他未及弱冠,怎么也不到收魂的时候。乌鸦拽了一把手里牵着的缚灵锁:你问他。这东西我还是听过的,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听话的恶鬼,锁上密密麻麻的倒刺全都淬过冥河的水。小皇帝被他横七竖八捆了好几道,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只是痴痴、痴痴地凝视着我,说了好几遍:小春,我找了你好久啊。
乌鸦说小皇帝已经是惯犯了,不听训*不服管教,每次都不肯把孟婆汤咽下去。人世间有人世间的规矩,容不得这样胡来,而乌鸦他们的任务便是在轮回之间抹去错误维持秩序。乌鸦说这小子死不悔改,每次都被这样抓回来,没一世是好好活过成年的。
乌鸦是个好鸦,带我一起下了地府,还准许我去奈何桥送他。小皇帝手里捧着孟婆汤,一直哭一直哭,他说:小春,我能不能不走,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我都不敢想这句好不容易是有多不容易,光是听乌鸦说一遍都够我的心碎成粉了。汤用一只小盅子浅浅盛着,原来只要这一口,再刻骨铭心的爱恨过往也会烟消云散。我把他手里的盏子拿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借着一个吻全数哺进他的嘴里。他死死扣紧牙关,挣动着想推开我,到后面实在透不过气了,喉头终于滚动了一下。我放心了,换了个温柔的吻法,唇齿之间咸咸湿湿全是他的泪水。他的眼神从痛苦到绝望,从绝望到不舍,再从不舍转向哀伤,最后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他缓缓推开我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没有我了。
乌鸦说小皇帝是天降紫微星,命格里就要做皇帝的,第一世本就应该飞龙在天、千秋万代,偏偏冒出个我。后来每一世他都缩在穷乡僻壤里,干嘛呢?养蚕。我都要气笑了,如果不是那锦鲤把我弄回来,他还要这样过多久呢?
我的目光一路追着他到桥的那一头,他没有回头看我。我想,这次,他是真的解脱了。
我回到人间就去找了锦鲤,我说:我帮你缝尸体,但是你得给我造个身体。我没有一百年一千年一辈子几辈子的时间去耗了,他在等我,我不舍得让他等太久。我回了趟天山休养,听说宫里新添了位小皇子,乌鸦所言不假,那天夜里紫微星中天,昭示着天下大治、海清河晏。小皇子天资聪颖,九岁被立为太子,坊间传言太子殿下不爱舞乐不爱书画,却偏偏对织绣情有独钟。
而我是京城里最好的绣郎。
太子在登基大典上收到一幅冰蚕丝绣,绣的是一间四方小院,院子里种着一棵好看的桃树,铺了一地粉红花瓣。他找到我召我进宫,从我踏进大殿他就开始哭,眼泪不要钱一样唰唰滚下来。小皇帝眼神里写满困惑,哽咽着问我:我和先生以前是不是见过?
我要不要提醒他他又忘了说“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