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0,手机闹钟响了。
乔季同从休息室的瓷砖地上睁开眼。梦糊糊地打开柜子,拿出工作服和厨师帽。
去隔间洗了把脸,拄着白瓷的洗手台子,看了眼镜子里的倒影。
眼泡浮肿得厉害,因为他累得不行。
生态酒店就两个面点师轮班,全年无休。
乔季同是早班,早五点到下午一点;汪宝是晚班,下午四点到零点。
今天平安夜,晚上估计要忙飞起来,偏偏汪宝正躺在床上发高烧。
乔季同拖着灌铅的身体回到后厨,和正在忙活的师傅们打了个招呼。随后拎起面粉,要往肩上扛。就这么蹲起的一瞬功夫,他眼前一黑,被面粉累着摔了个屁股蹲。
门口的三师傅放下菜刀,过来扶他:“小乔,还行不?”
乔季同扶着三师傅的胳膊站起来:“没事,没事。”
三师傅帮着他往搅面机里倒面粉:“冰箱里有红牛,喝点不?”
“不用,刚睡醒有点迷瞪,一会儿忙起来就精神了。”
一罐红牛六块钱,乔季同不舍得。
他干这一行不满五年,考不了中级资格。而作为初级面点师,一个月到手只有四千块钱。
小弟的大学生活费一个月一千五,他还剩下两千五。刨除房租水电,还剩一千五。再攒八百块,还剩七百。家里买菜做饭男朋友不掏钱,乔季同根本不敢多花一分。他连矿泉水都不舍得买,何况红牛。
等到了六点,客人陆陆续续上来了。后厨也开始忙起来,几个人在灶台和操作台之间来回小跑。
服务员小梅扒在厨房门口催:“13号催菜了!快点!”
“就他妈催!”二师傅骂了一嗓子,扭头对正在包包子的乔季同道:“小乔,凉菜搭把手!”
“哎,好。”乔季同放下手里的活,去帮着拌凉菜。
这时候又听厨师长喊:“胡萝卜汁没了!胡萝卜汁!小乔!”
“哎,好。”乔季同把凉菜递出窗口,扭头去榨胡萝卜汁。
胡萝卜汁刚榨好,小梅又回来了,红着眼睛喊:“13号说凉菜里有头发!怎么回事?!客人在那块拍桌子,闹着要厨师去赔礼道歉!谁做的啊?!”
正在忙活的后厨安静了一瞬。
主厨说了一句:“13号凉菜是不是小乔?”
乔季同看了眼三师傅。他只是搭了把手,主要做的还是三师傅。再者说,自己这帽子戴得好好的,怎么会有头发。
可三师傅不吱声,低头默默做着菜。
这时候主厨又发话了:“小乔你去看看。”然后问小梅,“经理咋说?给免单不?”
一听免单,乔季同心里一沉。因为厨师的失误免单,可是要从工资里扣。刚才13号的凉菜要六十五块钱。
小梅答道:“我还没找经理。”
厨师长道:“小乔,好好跟客人赔礼道歉,争取别被扣钱。”
乔季同张了张嘴,好似有话要讲。
可厨师长已经把这个事儿放下了,扭头对二师傅吩咐道:“6号的菜做一下。”
“又我做?”
“不你做谁做?”
“我他妈站八个点儿没休息了!”
“你没休息我休息了?”
乔季同叹了口气,对小梅说:“走吧。”
小梅在路上对乔季同抱怨:“也不知道哪路神仙大爷,脾气那么大。菜里有头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月不到三千块钱,在这里受这些憋屈气···”
乔季同耐着性子安慰道:“真不好意思,委屈你了。”
小梅看了一眼乔季同。肿胀着脸,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她把头一扭,嘟囔了一句:“你也不容易。”
两人一路走到了13号包厢,小梅敲了敲门。
“进来吧!”
熟悉的声音响起,乔季同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待他反应,小梅已经推开了包厢门。
下一瞬,乔季同的脚就像是被浆糊粘在了地上。
眼前的豪华包厢里,并排坐着一男一女,挨得死紧。
男的他认识,叫谭海,晚上躺他身边;
女的他不认识,烫着半长卷发,画着浓妆。
谭海看到乔季同,脸也凝固了。
女孩道:“这凉菜里有头发。”
乔季同望着谭海。谭海错开眼神。
小梅用胳膊肘怼了怼乔季同的后腰,他这才颤着嘴唇问:“头发在哪儿?”
女孩用筷子点了点桌面。乔季同上前去看。
玻璃桌上一根黏糊湿哒的头发。
恍惚间,这根头发像是变成了一大团,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恶心得喘不上气。
乔季同摘了厨师帽,对女孩道:“这菜是我做的。您看我头发是直的。”
而眼前的这根头发是卷的。
女孩啪地一扔筷子:“你什么意思?这头发是我的?”
这时候谭海面子也下不来了,赶紧扭头对小梅说:“别让厨师来了,让你们经理来。”
大堂经理啥用不顶,一遇到事就会免单。乔季同想了想六十五块钱,端起那盘凉菜,妥协道:“别找经理了。这菜我重上一份。”
谭海没吱声,默认了。
女孩的脸色却没变好:“你刚才那话到底什么意思。”
小梅上来打圆场:“美女,不是,我们这厨师不太会说话,他意思兴许是别人掉的。”
谭海也拍女孩的肩膀:“茜茜,算了。”
茜茜肩膀一耸:“这倒像我不讲理了?明明端上来吃出头发,那话什么意思嘛。”她越说越生气,拎包站起来,“不吃了!”
谭海赶忙去拉:“茜茜,别生气。”
这时候大堂经理听到动静,走过来问道:“美女,怎么了?”
小梅道:“客人吃出头发来了。”
经理搓搓手,堆起浓浓的假笑:“真不好意思!这菜给您免单,您看行吗?”
“不过几十块钱的菜,好像我故意占这便宜似的!”
“不是,不是,这是我们的问题。小乔,快给客人赔礼道歉!”
乔季同端着那盘凉菜,两眼空空。不知道是不是黑醋倒多了,熏得他鼻子发酸。
包厢里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脸惨白得憔悴。他动动嘴唇,嗫嚅道:“不好意思。”
听了这句道歉,茜茜的脸色稍有缓和。
经理赶忙趁热打铁道:“这样吧,美女,今天平安夜,再送您一个甜点!祝您和男朋友俩人甜甜蜜蜜!”说罢推了推乔季同,“给上个小海盐蛋糕。”
乔季同不敢再说话,他怕说的话里有鼻音。他甚至不敢呼吸,只是用力瞪着眼睛,硬是不让瞳孔上的水壳子破裂。
从包厢到厨房的路,远得像是有几公里。每一步,都重得像是在爬坡。
他回到后厨,倒了那盘凉菜,一言不发。
几个正在忙的师傅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零点,乔季同下班了。他被扣了一百三十块钱。凉菜六十五,海盐蛋糕六十五。等于他免费连了个班。
乔季同走在寒冬的夜里。冷风迎面吹过来,脸上像是有两把小刀来回割。
他和谭海谈了两年。他在酒店做面点,谭海在4S店修车。
谭海对乔季同还算温柔。老婆老婆喊得热乎,没事儿就敲腿捏肩。乔季同知道谭海有些小缺点,比如虚荣,比如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欺骗自己。
说老妈得了癌,化疗花钱。说妹妹要嫁人,得准备嫁妆。说老爸摔断了腿,两个月下不了炕。今天借三百,明天借两千,乔季同也从没说个不字。
他自己不舍得买一罐六块的红牛,可谭海转头就在人均消费三四百的酒店请人吃饭。
这年头,都说给对象花钱是猪脑子,为爱牺牲是罗曼蒂克的傻子。
乔季同就是。他就那个好说话的,卑微的,活该的大傻子。
拧开出租屋的门,一片漆黑。
谭海常借口连班夜不归宿,但今晚乔季同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过他现在累坏了,没精力再往深想了。他扔了包,一头栽到床上。衣服都没脱就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