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城,微雨霏霏。
檐前滴水、青山笼雾。
宋向隅撑着一把透明的伞,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黑色尖头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和身后的墨水青山不大相衬。
额前微微蜷曲的刘海遮挡了视线。
起风了。
他握着手机,线条流畅的手骨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喂,小马。”他的声音有些清冽,像古乐中薄冷的冰弦,荡开在湿雾弥漫的深山,“对,我现在在长柏山庄。”
对面的声音有些气急:“宋哥,后天就要开机了,你赶得回来吗?”
长柏山庄僻静偏远,距离宋向隅新剧的拍摄地至少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
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南方地势崎岖,小马怕他回来的路上发生意外。
“没事。”宋向隅抬起了眸子,眺望远处的褐色房屋,“我和张导打过招呼了。”
“宋哥,你怎么这个时候去长柏山庄?”小马身为他的助理,竟然在宋向隅到地后才知道他已经离开很久了,这种情况无疑是他的失职,“是见什么朋友吗?”
“不是,是我的老师。”
宋向隅的声音忽然落寞了些许,“我已经快五年没有见过他了。”
听到对方是去见恩师,小马道:“那……哥,这边我先帮你应付着。”
“辛苦。”
宋向隅对自己的助理很客气。
撂下手机,他理了理刘海,大步走向山庄门口。
两个小时前,他跟裴恩海打过招呼,说自己快到了。
这是他本科时期的老师,是著名民族音乐家、作曲家,如今高龄退休,幽居在于隰城的长柏山庄。
他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届学生。只可惜宋向隅并未完全继承他的衣钵,而是进入娱乐圈,选择当流量明星。
这和裴恩海的初衷相悖。
不过裴恩海理解宋向隅的难处,过年过节的时候甚至会主动慰问。
他十分心疼自己的这个关门弟子。
裴恩海见到他之后十分高兴,拿出了他平日不舍得喝的安垣铁观音招待。
裴恩海虽然已经六十五岁了,但是依旧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眼角的细纹泛出一道柔和的光,这位曾经在音乐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早就磨练得没有了脾气,“听说现在有很多人喜欢你。”
宋向隅敛下眼眸,十分谦恭:“还好。”
他的微博粉丝早就破了三千万,随手转发个宣传都有几十万评论点赞,应当是担得起这句评价的。
“最近怎么样?”
裴恩海抿了一口茶水。
宋向隅正对上老师的视线,喉结上下滑动了一圈,“接了一部戏。”
这相当于是进击影视圈了。
其实他从前也客串过某些电视电影的小角色,不过是为作品添彩,将自己的粉丝带去吸引流量,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不过这次不一样,他这次拿到的是一部都市偶像剧的男二剧本。
这意味着,他离音乐人的梦想越来越远了。
裴恩海拧了拧眉头——也只是一瞬,稍后他就放松了些许,“你辛苦了。”
他不怀疑宋向隅的动机,他明白他异于常人的苦衷。
“对不起,老师。”宋向隅这句道歉是真心实意的。
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是裴恩海的栽培。
“你没有……”裴恩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擅自闯进的人给打扰了。
“爷爷,改天让我爸投资,修一修这山上的破路,我开车上来花了两三个小时。”
那人似乎不知道自己打断了一段师徒温情的对话,风风火火地坐了下来,咕咚咕咚地喝水。
十几万块钱一两的茶叶,他当凉白开喝。
男人生得高大,脊背和白杨一般挺直,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和中筒靴,三七分的刘海露出了半边额和山峰一般的眉,他眼神凌厉,宛若鹰隼,黑眸中却多了几分沉静和玩味。
裴恩海皱着眉望向他:“冒冒失失的。”
裴牧川被批评惯了,也不恼,他双手环胸,目光扫过屋内坐着的,同样气质出尘的男人。他的唇上泛起淡淡的光泽,却被他一下舔尽。
“这位是……”他拉长了语调,似乎对面前的人很感兴趣。
可是宋向隅不像他那么淡定从容。
他从这个男人进来的那一刻,心跳就暂停了一拍,随后又像擂鼓般,声势浩大。
像幽深静默的大海,而宋向隅只是一叶孤寡航行的小帆,偶遇惊涛骇浪,将他彻底拍翻。
沉坠,再沉坠。
他快要窒息。
湿热的空气瘙痒着他的鼻尖,他没法装死,他不得不抬头看裴牧川一眼。
对方漆黑的深瞳宛若一滩死水,仿佛真的不认识自己。
裴恩海脸上多了些许笑意:“我学生,比你小一届。”
接着又对宋向隅介绍道:“我孙子,和你一个学校毕业的。”
语罢,还不等裴牧川开口,宋向隅就提前站了起来,伸出手:“学长好。”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波澜。
只有微微颤动的手掌——若是对方不接,只怕是要露馅。
裴牧川不打算给他难堪,勾出一抹笑意,回握了他的手:“学弟好啊。”
裴恩海见状,并没有发现异常,“向隅以前在星大还挺招姑娘们喜欢的,你从前也该听过。”
他这个孙子在上学的时候经常翘课,成绩更是烂得一塌糊涂,裴恩海差点被他气出病来。不过还好自己的孙子在商院,再加上他没对外宣称两个人的祖孙关系,也就没人知道裴恩海是裴牧川的爷爷。
就连宋向隅也不知道。
他松开了手,几乎是用抽的,男人的力道很大,似乎是故意的。
“是吗,”裴牧川慵懒地抬起眸子,“不了解。”
宋向隅坐了回去,没有再看裴牧川的表情。
“行了,既然你也来了,那就吃饭吧。”裴恩海站了起来,“向隅,小川是临时来的,跟我们一起吃饭你不介意吧?”
这是他的亲孙子,宋向隅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他隐藏住自己眼中的浓浓情绪,淡雅一笑:“怎么会,能和学长认识也是缘分。”
“对了,他之前也在搞那个……娱乐公司的投资,你们吃饭的时候可以聊聊。”裴恩海对裴牧川的事业并没有过多了解,只知道他子承父业,整个人装满了商人的拜金气息和铜臭味,他虽然有些嫌弃自己的儿孙,但是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他们还挺好用的。
宋向隅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考虑,于是感激地看了裴恩海一眼:“谢谢老师。”
裴恩海满意一笑,同时拍了拍裴牧川的肩膀,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这个孙子一向玩世不恭,有时候和长辈说话都夹枪带棒的,等会儿可别冒犯了自己的乖乖学生。
裴牧川“嗤”了一声,没有讲话。
整个饭局中,宋向隅窝缩在角落,听着祖孙俩叙旧,自己一个劲儿地盛排骨玉米汤喝。
裴恩海偶尔会问宋向隅几句,他只是答话,并不起话头。
老爷子心中不是滋味,自己这个学生他是知道的,平日里寡言少语,碰上生人更加沉默了。
都怪他这个不着调的孙子,平时不想着看望自己,偏偏挑了今天,撞上了宋向隅。
他提前放宋向隅走,并且让人给他收拾了一件干净屋子,“早点休息。”
宋向隅颔首:“谢谢老师,叨扰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裴恩海摇了摇头:“这孩子现在越来越不爱讲话了。”
裴牧川的视线也跟随着他的背影,眸中似乎有跃动的光线。
“爷爷,这位……学弟,长得挺好。”他话语中有明显的轻浮。
裴恩海狠狠剜了他一眼,拿筷子尾敲了一下他的头。
“收起你在外边那一套。”
裴牧川早在十七岁的时候就跟家里出柜了,当时把裴恩海气得差点住院。
不过眼看着自己的孙子越来越不成样子,喜欢男人似乎也逐渐不再是他最离经叛道的一个点。
裴恩海六十岁之后就不管他了。
不过他不能把主意打到宋向隅身上。
裴牧川瘪了瘪嘴,“是明星吧,正常做音乐的没几个好看的。”
裴恩海左右张望,作势要拿自己的拐杖打他。
身边的李叔——原来裴宅的管家,制止了老爷子的动作。“少爷只是开个玩笑,您别动气……”
裴恩海胸脯起伏得厉害,语气不善地让裴牧川滚回房间。
李叔给他使了个眼色,对方识趣地离开了。
……
深夜,风曳竹影。
宋向隅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墨绿色真丝睡衣,坐在床头看书。
山上的环境比他想象中得好,幽静淡雅,中式传统装修风格,家具都是古木做的。他甚至开始考虑,自己老了以后要不然也找一座山养老,还能给别人留个朦胧的世外高人的形象。
手机传来一道“叮”的提醒,他划开一看,是墨行拍卖行的关注信息。
他的指尖一颤,停留在一个熟悉的界面。
宋向隅白皙高耸的鼻梁开始冒汗。
过了一会儿,他认命似的放下了手机。
他木然地盯着面前素雅的被单,眼眶有些发胀。他已经停留在这个状态很久了——想要的永远都与自己失之交臂。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宋大少了。
宋向隅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为钱发愁的一天。
他揉了揉眉心,好像这样就能疏散全身的疲惫和困乏似的。
或许,他需要抽一支烟。
可惜这个地方实在不合适,他怕自己粗劣的行径会惊扰这山上的生灵。
宋向隅关上了窗户,熄灭了灯。
睡一觉吧,他有点累了。
黑暗中,万籁俱静。
宋向隅的眼皮沉重,不一会儿困意席卷全身,全身上下的神经都松泛了下来。
这本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直到木门吱呀,月光透着窗隙,投下一道残缺的人影。
起风了吗?
宋向隅迷迷瞪瞪的,翻了个身,没去关门。
不一会儿,一股清凉的薄荷香窜入鼻间,扰了他清梦。
宋向隅几乎是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身上的重物——有人欺身压在他身上。
“嗯……”他发出了一道嘤咛声,像是梦语。
但是他下一刻便清醒了。
淡淡的月光下,宋向隅的眸子像是盛着星光一样,撞进了裴牧川的视线中。
对方压住了他的两条胳膊,以绝对压倒的气势,低沉的嗓音:“你做梦叫的声音都那么浪吗?”
宋向隅一怔。
大脑似乎停止了接受外界信息的能力,他甚至有几秒钟的耳鸣。
裴牧川扭动了一下身子,啄在宋向隅的唇上。“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
宋向隅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他喑哑道:“你不是知道原因。”
上头传来一阵轻笑声,裴牧川看着心情不错的模样。
“你还是第一个甩了我的人。”
这话宋向隅不敢苟同,他勾起一抹唇角,“阿川,当年我们没有在谈恋爱。”
这段关系说起来不算好听,不如不说。
宋向隅总结自己一天下来的遭遇,就是——五年前的炮友变成了老师的孙子,夜半三更摸到自己房间里图谋不轨。
伤脑经。
裴牧川微阖双眸,灼热的眼光似乎要将身下的人击穿。
“知道我来做什么吗?”
语气中有浓烈的挑逗。
宋向隅目光流转,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总不能是叙旧。”
“我爷爷睡前要吃安眠药,现在打雷都叫不醒他。李叔守着他,夜里不随意走动。”
裴牧川不知道从哪儿翻来了一个安全套,叼在嘴里。
他俯首在宋向隅耳边落下一句话。
宋向隅听清了,如果他是一朵含羞草,他一定早就缩成一坨了。
可惜他是一棵屹立在海崖边的孤木,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他嫣然一笑,露出半排洁白的小齿。
“好。”
——裴牧川说的话是:
“我来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