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进入旅馆的时候,就感觉坐在火炉边两个汉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旅馆里光线很暗,他看不清那他们的表情,只觉得那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敌意。
外面的风很大,门一开风便一个劲儿往屋里钻,把本来就烧不旺的炉火扑得颤巍巍,周航使劲把门顶上,汉子们不再关注他,扭过头聊自己的事了,他们大多说的是藏语,语速极快,周航只零零散散能听懂几个词。
可可西里的五月算是进入夏季了,可临近夜晚的温度仍旧是低,昼夜温差令周航有点不适应,他吸了吸鼻子,把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些,向老板开了个房间,老板说楼上空房都要清理垃圾堆,让他在楼下等一会儿,周航便也挤到了那俩汉子边取暖。
他素来不喜欢和人挤在一起,这次实在是冻得够呛,他们估计也料到了周航会挤进来,早留了一个靠近火炉的位置给他,周航感激地点点头,火光下,他看清了这两个汉子的模样,饱经风霜的脸,脸颊是高原人常见的那种紫红色。
周航坐下,先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满满一排来自邰琴心的未接来电,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摁了静音键,返回到消息列表看了一眼,那个保护站的接应自从下午和他说了一句行程有变明天联系之后就再无消息了。
周航心里不快,感觉这片平均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土地,不仅空气稀薄,人情也格外稀薄。
“来这儿干嘛啊?”靠近自己边上的男人忽然用汉语冲他打了招呼,那人一脸胡茬,问话虽然很直接,不过挺友好的。
“拍照。”周航随便编了个,他正巧背了个黑色双肩包,谁也看不出包里是啥。
胡茬点点头,目光里没有周航刚进来时候那种警觉与敌意,变成了好奇,对面精瘦的汉子则给周航倒了杯茶。
是当地的酥油茶,味道臊得很,周航还有点喝不惯,不过此时他又冷又渴,接过来便立马大口灌完了一杯,感觉全身像有暖流淌过。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粗鲁了些。
“没事,都是辛苦人。”胡茬替他解了尴尬,又倒了满满一杯给他:“也不知道你们来这儿搞什么,全是土丘荒地,连个活物都难见。”
“可可西里不是素称野生动物的天堂吗?还有藏羚羊,现在都在说这物种快绝了,就赶紧来拍几张,说不准激发大众同情心,发表了大赚一笔。”
周航一边说一边偷偷看胡茬的表情,在提及藏羚的时候,那人的嘴角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不过神情不变,等到他说完大赚一笔,两人都笑了。
“你这小子来这儿跑一趟倒不亏,我们天天在这里累死累活,这辈子你这套设备钱都赚不来。”
“我只能乘着风头多跑跑,没灵感了还说不准饿死,大哥们在这儿捕鱼吗?”周航指了指午觉那堆,还堆了不少用防水布包起来的大包袱。
“捞卤虫的,可冻得够呛。”胡茬道。
“大哥们在这里赚辛苦钱不害怕吗?气候这么差,我是半条小命给搁这儿了。”
“害,怕啥,就怕那保护站的条子。”胡茬愤愤道:“啥屁事都管,被逮着了,工具没收,还要罚款。”
“难怪我进来时候你们这么紧张。”周航表现出一副理解的样子。
“你脸嫩,一看就知道不是条子。”
周航给这么一说,心里郁闷了些,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摸了摸脑袋继续问道:“捞卤虫条子都管吗?”
“嗯。”胡茬短短地应了一声:“他们就是没事找事,讹钱。”
胡茬似乎觉得自己话多了,便不再出声了。一时间,旅店里安静了下来,海拔高,火烧不旺,周航坐了一会儿又觉得冷了。老板娘拎了个大桶过来添茶,屋外的风拍着窗户,木栓的窗户给吹得噼啪作响,并着茶水倒下的袅袅白烟,周航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老板说可以去房间了,周航和汉子们都没有再有别的交流,周航抓了老板给的钥匙,上到了二楼。
客房很简陋,可能刚刚打扫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居然比周航这几日一路住的那几家旅店都要干净,洗手台上还放着酒店赠送的那种圆圆的小香皂,也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弄来的,周航把行李往边上一摔,脱了衣服先去洗澡。
花洒就是根水龙头管子,出水还断断续续忽冷忽热的,冲得人浑身不舒服,周航也不想洗久,在高原,一场小病都是致命的,尤其是他感觉自己的接应似乎非常不靠谱,大概不大会管自己的死活。
等周航擦着自己湿漉漉的脖子看手机时,已经挺晚了。他先把邰琴心的消息回好,这位操碎心的母亲又给自己是一顿连环call,差点让周航忽略了淹没在未接来电一串红点里那个响了二十秒不到的号码。
是那位接应的号码,这串冷冰冰的数字周航都快要背下来了,对方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姓名,他也没问,想着见面了总归要知道的。那接应电话没打通就发了条短信给他,说今晚有事,不要联系。
他觉得这位接应真的是惜字如金,四个字四个字往外吐,押个韵可以整打油诗了。
临睡前周航看了下窗外,见到楼下多了两辆吉普车,停在原先那辆东风大卡的两边。
后半夜,周航迷迷糊糊听到走廊上似乎有人来人往的声音,还有人在大声嚷嚷,他翻了个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正当他打算起来看看,听到一声剧烈的破门声。
忽然一双手把他粗暴地扯了起来,脖子给狠狠掐住,然后他被强行拽出了被子。
“谁……”
周航一句话还没出口,太阳穴上被抵上了冰凉的东西。
是枪。
周航立马闭上了嘴。
他动了下脑袋,看清了拿枪抵着自己的人,是先前坐他边上和他搭话的那个胡茬,对方的眼睛正因为恐惧而瞪大。
“你们别动!”那胡茬大喊。
脖子上的力度大了不少,简直能把自己的脖子拧断,手枪也抵得更紧了些,周航略略抬眼,见门口此时站着两个人,为首那个男人异常高挑,黑暗里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暗影。
“我警告你,你不要冲动。”
声音像是从阴影里传来的,很低沉,带点粗糙感,像沙子刮过地面。
“你们把皮子放回我的车里,我就放人。”汉子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撕裂,他踹了一脚周航的膝盖,周航连忙把两只手举过头顶,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站起来。
“我数到三,不然我就开枪!我说到做到!!”那汉子是真怕了,整个人抖得比周航还厉害,周航都有点担心汉子因为手抖而意外把自己给毙了。
“一——”
“给我把人放了!”
“二——”胡茬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周航只觉得自己脖子被汉子卡得快透不上气。
没等胡茬说“三”,周航手肘向后猛地一顶,汉子只顾盯着门口那两人,压根没想到周航会突然出手,固住周航的劲一松,周航借机挣脱,担心汉子受惊了走火,一手掰住了汉子的手腕,向后扭去,手枪落在地上,膝盖朝汉子腹部猛顶一下,把对方压制在了地上。
所有人似乎都没想到周航这么能打,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汉子的痛苦的哼声。
门口的男人愣了几秒,这才挥挥手,身后有个人迅速进门,从周航手里接过人来,熟练地拷上,押出门口。
“扎西叔,你先下去和阿蒙会和。”为首的男子双手环在胸前,冲外面说了一声,声音变得懒洋洋的,完全没了先前的狠劲。
因为自己挣脱的动作,放在柜子上的双肩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翻了一地,一些东西滑得远,门口的男子弯腰,捡起落在他脚边的一张卡片,卡片上一张照片,上面的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有点钝钝的样子。
是周航的身份证。
“周航。”那男子回过身来看自己:“没想到这么巧。”
那男人估摸是这小队的头,此时就他一个人和周航在这间小房间里,周航拉开了床头的灯,坐回床上,用被子盖住半身,刚刚突然被扯出被窝,还怪冷的。
他差不多猜到了这人是谁。
“你是索南保护站的接应吗?”周航抬头问道。
对方仿佛没听见周航的问题,自顾自把玩着刚刚捡起的周航的身份证:“周航,哪儿不去,偏偏跳我们这儿这火坑,我该说你勇士还是脑瘫呢?”
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可调子却轻飘飘的,带着点玩味,灯光下,周航看清了这人,刺刺的寸头,鬓角处还剃了两条杠,一身黑色冲锋衣,还挺俊。
周航有点恼,这人先前短信里态度爱理不理就算了,怎么一见面还挖苦他。
“请问你是接应吗?”周航耐下性子又问了一遍。
“嗯。”对方终于回答了,他走来靠近了周航,微微俯下身,让周航不自禁地把床单攥紧了些,皱起眉来,不过那人只是把自己的身份证放在床头柜上,卡片放平时候发出咔哒的轻微声音,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叫江宇,宝贝,我的建议是,玩够了就早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