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小时前,蓉市气象台将暴雨橙色预警升级为红色。
高速公路关闭,邹北远多绕了几十公里,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到市区。
路上车辆很少。
骚绿色宝马M5驶入老城区严重积水的街道,暴雨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忙坏了也无济于事,冲刷的水流让人根本看不清路。
车载电话响了三遍,邹北远拧紧眉毛,按下接听,不说话等着对面开口。
那边是一个声音低沉的中年男人:“小北,你回蓉市了?”
邹北远没回答,但对方显然早已知道答案,“不要胡闹了,赶快回来。”
邹北远漠然地看着雨幕:“蒋叔,你觉得我是在胡闹吗?”
蒋沛叹口气,拿出长辈的语重心长,“你还是太年轻了,看不懂这个圈子的玩儿法。老板他都是为了你好,他毕竟是你爸,做这些都是在给你铺路。”
“他是为了他自己,”邹北远顿了一下,冷淡地补充,“我只觉得恶心。”
蒋沛哎了两声,“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老板都在你身上砸了多少钱了。”
蒋沛是他爸的心腹,邹北远知道这通电话他爸一定在旁边听着,他嘲讽地笑了笑:“我给你们赚了多少钱,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那边不说话了,邹北远盯着前方已经漫过马路牙子的积水,拿不准水有多深。
一辆大众从对侧驶过来,轮胎涉水过半,溅起的浪花瞬间和暴雨融为一体,反射着淡黄的灯光。
沉默良久,电话那头声音又软下来,哄小孩儿似的:“小北,那个……你最近休息一下也好,咱们可以推迟比赛,重新安排时间。公司给你放一个月假。”
邹北远心里清楚,他不回去打那场拳王争霸赛,他爸公司投的上千万美元就要打水漂,蒋沛再三来劝他也是这个原因。
“我说了我要解约,他同意了。”这话是说给他爸听的。
“别说这些任性的话,你爸当时是在气头上,他怎么可能跟你解约。”蒋沛半劝半威胁,“小北我跟你说,你跟你爸解约,没有哪个公司敢签你的,以后你比赛都没得打。”
“哦,”邹北远平静地说,“那我就不打了。”
“小北……”
对方还要再劝,邹北远直接按掉了电话。
握着方向盘深吸一口气,他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妙,积水太深,对行车造成明显的阻力,甚至还感觉到有些轻微的浮力。
邹北远踩下油门,打算加快速度冲过去,发动机突然一静,熄火了。
“我靠!”邹北远骂了一声,拿起手机拨通保险公司的电话,让对方派拖车。
保险公司说现在救援车忙不过来,请他先发个定位,并保存现场照片,他们稍后派人来处理。
邹北远烦躁得想骂人,手机屏幕还亮着,他盯着车外如幕的暴雨看了几秒,又在通话记录里翻出许嘉迪的号码,打过去,那边声音压得很低,“远哥,你回来了?”
“嗯,”邹北远扶着额头靠进座椅,“你在家?”
“没呢,”那边有很轻的脚步声,然后声音提高了点,说话还有回音,“我在医院陪床,我们家老太太今天又不好了。”
“行吧,挂了。”
“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挂了。”
雨刮器停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暴雨砸在车上的声音。
邹北远恍惚间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场大雨,他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上,藏在妈妈宽大的雨衣里面,从这条当时还很颠簸狭窄的小路回家。
十几年过去了,如今蓉市的路越修越宽,老城区还他妈是一下大雨就要看海。
邹北远推开车门,有污水浸入车厢,底盘完全泡在水里。
他189的个子,站起身比车顶高出一大截,积水已经接近他膝盖的位置。
大雨落在身上,一秒钟不到就浑身湿透了。
他按照保险公司说的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先回家,车子就泡在这里等人来拖。
这个鬼天气是打不到车的,所幸离家不远了,淌着水也能走回去。
然后他想起提车的时候4S店送了一把雨伞好像扔在后备箱,他打开后备弯腰翻找。
不大的空间被渔具挤满,那把黑色长伞估计压在下面,翻了半天都没找到。起身关上后备箱打算放弃,一把伞突然遮在头上。
他诧异回头,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是住他对门的邻居,他们曾在电梯里碰到过好几次。
邹北远印象中,这人很有些高冷。
他个子不矮,但由于邹北远实在太高,所以他不得不仰头看人。
他一只手费力地撑着雨伞,另一只手举起手机给邹北远看屏幕上的字:需要帮忙吗?我的车在后面。
邹北远盯着屏幕愣了两秒钟,又转头看他的脸,第一反应这人原来是个哑巴?
然后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往后看,一辆黑色奥迪Q5闪着灯停在右后方的人行道上。人行道地势稍高,积水只淹过轮胎的一小半。
邹北远脸上淌着水,“捎我回家?”
那人点头。
他看起来比邹北远年纪大一些,略长的头发扎起来一半,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温和,身材和长相都让人赏心悦目。
两人离得很近,邹北远看到他金色细框眼镜后面一双凤眼微微睁大,有一种稍显矛盾的、不谙世事的青葱之感。
邹北远一整个晚上的烦躁莫名被冲淡了些,他松口气似的笑了,“谢了。”
那人指着邹北远的车,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邹北远知道他想问什么,解释道:“已经打过保险公司电话了,照片也拍了,待会儿他们会派人来拖。”
对方点点头,用大拇指朝奥迪那边晃了晃,示意邹北远跟他过去。
邹北远个子高,自然地接过雨伞,向对方那边倾斜。
但雨伞不大,遮两个大男人实在勉强,更何况是邹北远这样的大个子,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也各自被雨淋湿一半。
那人走快了一步,跟邹北远拉开距离,邹北远迈开长腿跟上,两人很快走到车旁。
“来,你先上。”
车子没熄火。
邹北远撑着伞,替他拉开驾驶位的门,等他坐上去,才又自己绕到副驾上车。
两人湿透的衣裤把车里也弄得湿哒哒的,污水弄脏真皮座椅和脚垫。
邹北远拉上安全带,说:“我们加个微信,回头我把洗车费给你。”
那人没反应,邹北远见他手上拿着个耳机,正在用纸巾擦拭,应该是刚才戴着耳机出来被雨淋湿了。
邹北远看他认真的侧脸,想起自己回蓉市那天,搬行李的时候这人还帮他按着电梯。
因为有这样的一面之缘,后来邹北远碰到他总会主动打招呼,但每次他都反应很冷淡,只是看着邹北远点点头。
原来他的冷淡竟然是因为不会说话。
他把耳机擦干了,挂上右耳,一个圆圆的薄片贴在头上,拨了拨半长的头发遮住。
邹北远指了指那个东西:“这是人工耳蜗吗?”
苏鸣看他一眼,点头,踩着刹车按下电子手刹。
“加个微信,”邹北远把手机伸过来,重复道,“回头我把洗车费给你。”怕对方拒绝,又补充,“这个你别跟我客气,不然我过意不去。”
苏鸣看着那个二维码,心中一凛。
我要加他微信了!!
但是苏鸣面上很平静,只是摸出手机,打开微信扫码。
苏鸣的微信名字很简单两个字母“Su”,邹北远自然地问:“你姓苏?”
苏鸣低头在微信对话框里把自己的名字发过去。
“我姓邹,”邹北远说,“包耳邹,北京的北,远方的远。”
苏鸣看着前方,点点头,雨刮器和路灯光在他的镜片上映出晃动的影子。
雨越下越大,人行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路边有被风刮断的树枝,机动车道已经完全成了一条河。
后面来的几辆车也都跟在他们后面缓慢地移动着。
苏鸣车上没开音乐,很安静,跟车外的狂风暴雨形成鲜明对比,好像世界末日里唯一的方舟。
转过弯进入福元西路,积水浅了很多,车子从人行道上开下来,提了点速度,没过多久便驶入天合府的地下停车库。
两个人一身狼狈地进入电梯。
苏鸣稍微好点,上半身还没有湿得那么厉害,邹北远整个人就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黑色短袖贴在身上,贴出很明显的肌肉线条。
镜面电梯门诚实地照出他隆起的胸肌和紧实的腹肌,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看起来很有力量。
强壮但不过分夸张,充满了雄性荷尔蒙的美感。
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狼。
薄薄的休闲裤也湿透了,衣摆下面隐约显出一个安静蛰伏的形状,尺寸和苏鸣画的漫画里那些攻不相上下。
苏鸣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