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五分，月时宁被生物钟准时唤醒。

空气里一股湿漉漉的青草味，天空是饱和度很低的浅灰蓝，阳光穿不透厚实的云层。

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按在窗子内侧，玻璃被斜落雨线击打出有规律的震动，极具治愈感。

屋内昏暗，可视线仿佛被一并洗过，前所未有的清晰。

月时宁最爱这样阴沉沉的雨天。

长达百天的连轴转，他在整颗地球上飞行辗转，几乎要修炼出不眠不休的特异功能，终于在二月末迎来了新年里的第一个休息日。

待天色稍稍变亮，他爬出被窝，摸到手机选择了LO-O摄影模式后支在窗边，为Vlog拍一些环境素材。

早春换季外加最近频繁上装卸妆，照镜子的时候他发觉脸颊泛红有爆皮的趋势，赶忙翻出一张成分简单的医用冷敷面膜盖在脸上。

回到卧室，镜头里竟出现了意外的客串演员，一只体型圆润的麻雀落到了路灯上，外层羽毛上沾上了晶莹剔透的水滴，又被它狠狠抖落。

他正沉浸在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中，屏幕里忽然弹出了语音邀请提示，是他的助理戴欢欢。

他暂停视频录制，戴上耳机接通语音：“欢欢姐早。”

“就知道你起了。难得今天没通告……”戴欢欢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嗓音还是刚醒转的嘶哑，“我本来想睡个懒觉的，结果习惯了，还是一早就自然醒。”

月时宁静静听她懒洋洋的抱怨，而对方也习惯他的沉默寡言。

打开水龙头冲洗干净咖啡机的小水箱后加入纯净水，取咖啡豆，倒入料斗按下电源键，轰隆声里，咖啡豆被研磨成细腻的粉末。

过去的整个冬天，戴欢欢陪着他满世界乱飞，先是四大时装周的几十场面试和走秀，再来是各大品牌新一季的广告和lookook，中间还穿插着回学校参加期末考，再加上见缝插针的杂志拍摄，这期间所有衣食住行和联络工作全部都是戴欢欢独自替他安排打点，的确辛苦。

“下个周开学了吧？我记得你前几天说想回去看一眼外公外婆来着，就帮你定了明天早上回海汐的高铁票，大概九点半去接你可以吗？”女孩问道。

“不用接我，我可以自己走。”他取下过滤把手，用印章压实咖啡粉，卡到冲煮头上，几秒过后，浓醇的棕色液体开始缓缓注入咖啡杯，散发出厚实的香气。

“那行。下个月的通告安排已经按照你的新课表出了。下周四中午你下课之后自己从学校去高铁站吧，我在这边车站等你。”

“好。”他下意识点头。

“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调整一下……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了吧，我想想啊……”女孩又打了个哈欠。

蒸汽管将奶缸里的豆奶打出绵密的奶泡，他脑中回忆着咖啡大师们的动作，右手倾斜咖啡杯，左手悬起奶缸，将丝滑的热豆奶打圈兑入浓缩咖啡底中，压出小小的波浪。抓准时机摆动手腕，用均匀的奶泡在流动的咖啡油脂层上倾倒，停顿，推送，一片完美的对流空心树叶缓缓成型。

“啊……”他不自觉感叹出声，这还是第一次拉出这么漂亮的叶子，很好的视频素材，可惜他没能未卜先知拍下来……

“怎么了？”

他险些忘记通话那头还有个戴欢欢：“没什么。”他放下杯子凑近看了看，没舍得喝，先拍了一张。天色阴沉很有氛围，他顺手打开社交媒体发布了原片，文案只配了一只雨伞的eoji。

“那就这样吧，我先睡个回笼……哎等下！差点忘了，你今天不出门吧？”戴欢欢问，“中午小荔枝要去你那里接可达鸭。”

“可达鸭？在我这里？”月时宁一愣。他昨天在摄影棚呆到十点，到家已近午夜。凭借强大的意志力认认真真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爬上床的时候几乎要人事不省，哪知道家里还有只鸭子。

“唉别提了，我也是半夜躺到床上才收到君君姐的微信。她说昨天小荔枝他爸去她家门口大吵大闹，非要把女儿抢走。孩子吓坏了，君君姐又在跟通告回不去，就让保姆阿姨趁那人去超市买烟的空挡，偷偷带着荔枝躲去你那里了。一直等到君君姐十点多下班之后才把她抱回家。你去看一眼吧，鸭子应该还拴在阳台。”

月时宁走到客厅，茶几上果真扔着一堆小黄鸭橡胶玩具，小鱼干面包虫混合果蔬干也散落在一旁。可拉开窗帘，阳台上却不见有鸭子，只一根空荡荡的牵引绳拴在围栏上证明可达鸭的确来过。

他赶忙拉开门，站在齐腰的金属围栏边向楼下看了一眼……葱绿的小灌木上挂着几片显眼的白色羽毛……

“时宁？你还在听吗？”

“……在……”月时宁弯腰解下牵引绳，绳子周边散落的羽毛还没被雨水淋透，看样子是才越狱没多久，他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欢欢姐，你知道鸭子能飞多高吗？”

“啊？”

“它好像……飞走了……”

从三楼阳台飞走了。

可达鸭是一只刚满一岁的柯尔鸭，是小荔枝的宝贝。

小荔枝是月时宁经纪人颜君的独生女，刚满四岁。两年前，颜君婚离得惨烈，夫妻俩甚至闹到了在法院动手的地步，小荔枝在那段时间里受到不小的刺激，每晚发噩梦哭醒，不跟任何人交流也不爱出门，动不动就失控尖叫大哭，情况直到她三岁生日时收到了一枚鸭蛋才有所好转。保姆阿姨耐心地陪她亲手孵化出了可达鸭，小姑娘终于又重拾快乐，像照顾弟弟妹妹一样无微不至将可达鸭养大。

所以这只鸭子不仅不能丢，还要在荔枝发现之前找到，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丢了，也得搞一只长得一模一样的回来。

月时宁立刻联络了保姆阿姨说明情况，让她稳住小荔枝不要着急来接鸭子。阿姨告诉他可达鸭是认主人认家的，轻易不会乱跑，大概率就在附近，要么在草丛里找新鲜的虫子，要么就是下雨天过度兴奋，去有水的地方的撒欢了。

他随便套上一件防水冲锋衣，拎起牵引绳。

虽然月时宁跟可达鸭不熟，但小家伙常出没于颜君的朋友圈，还总被抱怨贪吃，所以出门前，他随手抓了袋面包虫塞进口袋。

这个小区地处黄金商圈边缘，楼间间隔充足，周匝绿树成荫设施齐全，有足够车位的停车场，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健身房和便利店，地铁站公交站和大型购物广场走路都不超过十分钟，深受成功人士的青睐。

月时宁也是来了大城市才知道，都市精英阶层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自律，他们从不睡懒觉，更不会中年发福，才过七点，健身房落地窗前的椭圆机跑步机上就站无虚席。

他隔着围栏看了一眼室外恒温泳池，只有几个身材匀称的男男女女穿着竞速泳衣在水中穿梭，不见有鸭子的身影。

细雨如丝，他就这么转便了整个小区，每一棵树下，每一丛花坛都没有放过，不知不觉便沿路走出去，一路寻到购物中心前的广场。

周末的清晨，店铺都还未到营业时间，除了零星几家咖啡馆和通宵不打烊的麦当劳，偌大的前广场空无一人，冷冷清清。所以，一只带着绿色领巾大摇大摆闯入的白鸭子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月时宁眯着眼悄悄靠上去，毛线领正面用黑色绣了GUCCI的大logo，保姆阿姨的手艺以假乱真，是可达鸭没错了。

鸭子第一时间察觉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盯着他半晌，似乎认出了他手中那条属于自己的牵引绳，一摇一摆扑了过来。

月时宁头皮唰得一麻。

他有轻微的羽喙恐惧症，日常生活里看到禽类鸟类通常退避三舍，网上说这是基因决定的，跟恐高和晕血类似。

他本以为可达鸭是个例外，它不像那些尖嘴的鸡和鸟那么可怕，反而圆滚滚傻乎乎，憨态可掬。他们甚至在去年圣诞隔着车玻璃打了一次照面，小荔枝坐在后排的安全座椅中，一手将可达鸭抱在怀里，一手冲他挥手说再见。

如今事到临头，他终于明白恐惧症就是恐惧症，与勇气无甚关联。尤其是可达鸭张开羽翅拍打的一瞬间，鸡皮疙瘩不可抑制窜了一身，月时宁深深呼吸，在衣服表面蹭了蹭手心，冷汗雨水融成一片。

眼下的情形尴尬至极，鸭子靠近，他忍不住后退，鸭子转身走掉，他又不得不跟上去。

僵持了好一阵子，可达鸭失去耐心不再与他纠缠，自顾自拍着翅膀飞上喷泉池的边沿，试探着喝了一口掺了雨的池水，而后噗通跳进水中，惬意地游起来。

月时宁盯着它欢快地样子半晌，终于也被它快乐的模样感染，跟着放松下来：“原来你也喜欢雨啊。”

也许它并不想逃，只是想过个轻松的，无人看管的周末吧。生物都有亲近自然的本能，自己不也一样么。

于是他不再慌张，站在池边摘下了冲锋衣的帽子，干脆陪可达鸭一起，尽情享受了一会儿淋雨的快乐。

放空的功夫，打伞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雨线也愈发密集，月时宁回过神时，发觉一对情侣在他身边一米处支起了手机，男的在拍鸭子，女的遮遮掩掩，似乎是将镜头对准了他。

不能再拖延了……

他迅速打开了牵引绳的插扣，捏了几条面包虫放在旁边，又掏出一只橡胶小黄鸭捏出声响吸引可达鸭的注意。

鸭子歪歪头还在犹豫，他只好硬着头皮，扁着嗓子学小荔枝的口气叫了一句：“鸭鸭过来。”

不想鸭子没来，倒是听到身后噗嗤一声笑，有人在他头顶替他撑了把伞。

月时宁起身，对上一双几乎可以平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