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工作必须抓紧时间完成。
又是一串铃声响起,睫毛颤动,平静的深褐色眼眸睁开。坐在门边的男性苏醒。他抬起胳膊,借着清晨阳光,总算发现了那个困扰自己很多天的螺丝断口。
对于机器来讲,十八岁高龄已经让他不得不“服老”。
阳光透过玻璃窗,穿越玄关,点亮被烧毁过的的黑色发丝。这里除了自己,一切都仿佛和三年前……甚至十年前一样,充满温暖与安全。
木制地板与暖色墙纸相接,一直通向客厅。在那处,白色桌布正随着微风晃动。浮灰升起,又落在曾插满鲜花的花瓶上。
他侧头,看向玄关挂着的全家福。里面人微笑着,是他、女主人李文卉与她的孙女李琦。
一枚绿色灯环从咽喉处亮起。
电量已充满。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一秒不差,可每天早晨都会响起的滴滴声却没有到来。
机器人缓慢转头,骨骼间咯吱作响。他看向闹钟,后知后觉意识到它不会再响了——和这间房子里坏掉的二十一件物品一样,这枚银色小盒子也在集体融化后的第三年,完成了它最后的工作。
剩下的电器将会在什么时间退休?
黑色家居服窸窸窣窣,抱着这样真诚且坦然的疑惑,他站起身,拔下身上连接着的充电线,将闹钟放进全家福旁的橱柜里。
十年前,李文卉将他从清仓折扣卖场接回家,让他这台性能落伍的家政仿生机器人有了自己的工作,和运作的意义。
而现在,总算到他完成最后工作的时候了。
合上这扇电器坟墓的门,他一路走到二楼右手边第一间,李文卉的卧室门口。
他敲敲门:“早上好,今天是2079年4月20日,星期四,上午七点三十五分,您该起床了。”
卧室里没有回应。
房门很快识别出他手腕处的身份认证,亮起【您好,HBRMIC829017032x】字样,自动打开。
室内一尘不染,窗户紧闭,被褥平整如新,没有丝毫生人的痕迹。
没有人类在这里。
他扫视一圈卧室,走向破旧的墙面地图,在画着“家”的地方覆盖上一层新鲜的红叉。
“西北方向主路边缘无痕迹。”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也被他画下一个红叉。
“市医院无痕迹。”
他一边平静地自言自语,一边在各个地方涂画,远远看去,整张地图被一圈红色填满。
很快,他就标记完了所有周边的人类痕迹——全部都是无。
于是他将目光移向这斑驳地图的左上方,一处稍远,但依然空白的区域:李家蛰河村。
那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村子,他本来打算排在最后。对于城乡接合处来说,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得快去快回,才能赶得上回来充电。
不过对于他来讲,或许已经到“最后”了。
正计划着,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尖锐声响。他微微侧头,而后平静地意识到——是车。
上午七点四十分,自动定时的远程操控车库正在启动。大门很久没有维修过,慢吞吞升起时,焦黑变形的门框便挤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自动驾驶车辆后轮旋转,顶着炸毁的车身,与生生焊在地面的车底对抗,发出临终般的刺耳声响……最终却只是徒劳挠了挠地。
如果是三年前,女主人李文卉此刻应该已经坐上车出门了。已经七十多岁的她被返聘多次,仍然工作。街坊邻居们总劝她退休,享享清福,她都以微笑岔开话题。
一面回忆,他一面在地图上标记下地点,预估出几条线路,将移动电源与自己的充电设备放入背包,双肩背好。开门,下楼,锁好大门。
在门口这方小小庭院里,老太太最喜欢的花草已全部枯萎。草坪彻底成为干地,无论他怎么浇水或是播种,这片土地都未再孕育一株生命。
四周全都是静悄悄的,没有草动。他想起来前段时间邻居家的墙闷响好几周,也在昨天彻底塌了。
方圆百里,听不到除风以外的声音。
此刻,天空上挂着一道紫色的光,炫目多彩,像是毛笔饱沾着金属研磨出来的颜料,向天空潇洒挥出长长一笔。
这是地球,却又和三年前的地球不一样。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他打开庭院铁门时心想,一切的源头,恰好就是在三年前的今天。
那天夜晚,他正将垃圾丢出院外,猛地感到天色亮了不少,便下意识抬头看。
一……二。
天空上突然出现了第二枚“月亮”,甚至比原来的那轮弯月更加明亮。
而在这种难以理解的异常持续大约半小时后,这道漂亮的光带出现了。放眼望去,整条紫色光带波动着荧光,像水母丝带般柔软而危险,又如长河翻滚壮阔。
它瞬间占据了整个视野,仿佛整个地球被温柔地打上礼物丝带。
那一刻,所有人类都不约而同地记录下这神奇一幕。就连一直不出门的小姑娘李琦也兴奋地在墙边挥手,喊着让他抬头,那副模样让他不由露出笑容。
不过他高兴太早了。
打上礼物丝带的地球将会被送给谁?
快乐的人们不知道,紫色丝带不是美丽的艺术,而是一封危险的预告信。此刻,一道来自宇宙深处的威胁正悄然逼近。
而地球的物种大洗牌也即将开始。
那天李文卉打破了她一贯的作息规律,难得坐在花园的泥土上,深深凝视天空,直到紫色丝绸出现。她揽过李琦,平静地亲亲她的额头,随后又找到了他。
“……您说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只剩下最后一个工作。”她为他系好安全带,打开自动驾驶。
——找到她们。
回想到这里时,仿生人的膝盖关节突然间卡在了原地。这让他一时重心不稳,手下意识扶上院墙,腹部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的金属管终于刺破皮肤,在围墙上划出一道白痕。
那天最后的“记忆”是他走向电梯,目送李文卉调转车头。
玻璃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电梯很快,很深,将他送去地下,像是一条直直通往永恒黑暗的单行道。如果是普通人类,恐怕根本无法在下面存活。
而仅仅是电梯到底的几分钟后,他便突然感到全身上下一阵嗡鸣,像是被某种极强的干扰阻断一切感知,随后眼前一黑,毫无预兆地静止在了原地。
他大概停机了一年左右,再度开机时,世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身为一台家政型仿生人,他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范围,仅限于如何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饭做得香甜可口……以及,如何提高自己的使用期限。
但当他仔仔细细地阅读了指南后,便默默关闭了安全提醒。
机器人从不畏惧“死亡”。
他唯一思考的,是在他“生命”结束前如何完成这项工作。
将零件拢回体内,他扶稳双肩包。沿着东边的方向,他向李家蛰河村走去。
-
李文卉、李琦,甚至他自己——李乐,都姓李,这与李家村不谋而合。他认为从日期到姓氏,这些巧合或许都在告诉他今天会结束一切。
他很坦然。
天色还亮,凌乱与潦倒暴露得清清楚楚。地面像是被巨大烤炉烘烤过般,到处是裂痕和焦痕。许多机器爆炸了,他的同类……或者说同事们,更是如此。有些被炸的只剩几节材料,有些核心融化,有些因没有足够支撑他们的能量而关机了。
而他也没有足够的电量去救他们。
除此以外,偶尔也会有些生物……说是生物,实在不够恰当。因为死亡已笼罩它们许久,畸形身体早已腐烂或成灰。
他弯下腰,每当试图挽留它们时,骨头就会马上从肉里滑出来,湿答答地流一地脓水,灰烬也随风而散。
这里没有人类。
李乐站直身,导航已经失去意义,左西右东,他只能将地图右边对准太阳,跨过地上裂缝,继续出发。
那天他曾试图询问李文卉,为什么只留下他一台机器人,为什么他不能跟她们躲在一起。而李文卉却只是攥着他的手,不看他,说一些仿生人听不懂的话。
“人类是很脆弱的,乐乐,真的很脆弱。但是你不一样……”
他似懂非懂:“我是被人类制造出来的机器。”
“没错,所以从某种意义上,人类却又是强大而坚韧的。”李文卉的手微微用力,将他推入电梯:“上亿年来,我们从诞生起便学会了怎么在微小希望中反击。”
仿生人承认他没听懂。
但是他从未见过李文卉那样坚定的表情,所以他猜想,人类躲藏的,一定是个对于人类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而他的家人们此刻也同样正躲在那里,不知道一切灾难已经过去。
这一路,他从天亮走向天黑。
机器人的行走速度远远优于人类,他不会累,不会停下脚步,不会改变目标,不会失落,也不会放弃。当他看到李家蛰河村的远影时,脚步依然如常。
没有声音。
这里安静得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
他将有些掉下的双肩背包背好,迈出步伐,仔细地在村里寻找。
这个村子发展的并没有很好,或许是什么遗传病,许多户人家的家里都放置有一种儿童使用的正畸轮椅……这让他想起李琦。
老太太的孙女,七岁的小姑娘。跟同龄人不太一样的是,她喜欢上学,但因双腿残疾而无法去一所正常的小学。
他想到,每天下午都是她要做康复训练的时候,如果她现在正和女主人一起躲在这里,那么在轮椅主人的同意下,这些轮椅一定也可以对她产生一定帮助。
于是他有些期待地走过去,却只在轮椅上摸到了一手灰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尽可能快速地行走着。土路没有那么平整,偶尔会让他难以保持平衡。
走到身体无法动弹了,他就停下来,站在原地休息。
他挨家挨户地敲门,用足以穿透门板的声音呼唤。
漆黑夜色成为寻找中的障碍,可李乐没有因此而感到可惜。
当他再次走回原点时,也只是平静地意识到,这里也是谁都不在。
李乐又转了一圈,同样一无所获。于是展开地图,在上面留下一个红色的叉号。在这七百三十个日夜里,次次如此。接下来他需要回家充电,安排明天行程。
不过突然间,他发觉有些不对劲。
四周静下后,他的耳边出现了新的声音。滋啦滋啦,是一种属于无线电的频率。
——人类的痕迹。
天际开始微微泛白,李乐站在村口一块木桩旁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
有一户的屋瓦上堆着杂货,风吹过时,上面的东西一唱一和,摇摇晃晃。
追上去的话,他会死。
虽然“死”这种说法对于一台机器来讲很可笑……但李乐现在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他追过去,他的电量就绝对不够他再走回家充电。
而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无法自己充电,等待他的就是马路边缘停机的同事一样的下场。
风越来越大。脆弱的门板振动,杂货哗啦啦倾倒下来。
在人类无法达到的速度中,机器人快速做出防御姿态。挥动手臂间,强韧金属骨骼与杂货撞击,发出沉重的闷响。李乐判断着,精准操控自己身体,躲开坠落物、击开所有物体,同时计算它们落点不会对这个村庄进行二次损坏。
突然,一根钢叉直冲向他。李乐面色如常,他抬起手,看着它划破自己的仿真皮肤,手腕到小臂露出冷金属的光泽,又在一个适合的角度迅速下压,打断它的轨迹。
在他的计算中,这根钢叉会由他身侧经过,插入地面。
可是他忘了自己不再“年轻”。
断裂的螺丝彻底崩裂,李乐先是感到手肘关节一松,随后钢叉斜斜穿透了他的侧腰,惯性将他撂倒在地。
公元二零七九年,生物大洗牌。机器人李乐被钢叉钉住,在一堆破旧的生灰杂货上静静地思考。咽喉处的红圈亮起,电池警报声划破寂静,警告他不要活动,安静等待人类救援。
他等了等,却什么也没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