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叫你去一趟她的办公室。”
从叶片间泄出来的、细碎的蝉鸣和晨阳一同降临在木质的课桌。趴在桌上睡觉的少年鬓发柔软,垂挡在他脸侧,白皙的面颊被暖色的日光勾勒出极薄的一道金边。
他双眼紧闭,站在他面前男生的这句话,也只让他轻微地蹙了蹙眉。
显然仍陷入安眠。
见他没有反应,男生显然变得不耐了。被叫来跑腿已经叫他感到很烦躁,尤其是,传话的对象又是……
毫不客气的一掌拍在熟睡着的少年肩头,“喂,叫你呢。”
这次许浣被惊醒了。
睁开眼睛的同时,他的视野从一道模糊的光圈,缓缓变得清晰——背对着光的男生肩头落着晨阳,许浣愣了愣,才看清男生逆光的、依旧带着不耐的脸庞。
他重复了一遍,“赵老师叫你去她的办公室。”
说完,男生也没等许浣做出什么反应,便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开。徒留被他叫醒的许浣坐在原位,在片刻的愣怔后低下头。
眼睫轻颤,睡意被收敛进他柔软的眉眼。
他轻轻地站起身,向着教室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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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又不交作业?”
赵老师盯着站在她面前的、垂眼避开她视线的许浣,叹了一口气,“许浣,开学的时候,你明明成绩很好,为什么现在要自暴自弃?”
许浣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数落他几句后,见他始终不吭声,赵老师面上也终于显出一点失望来。她拿起边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放下的时候张了张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开门声打断。
“赵老师。”来人礼貌地唤了一声。赵老师的视线向他移去,朝对方点了点头,“周云楼,你来得正好。”
她拿起桌上的一沓书,递至走到办公桌旁的男生身前,“这是今天批改过的作业,你拿去发了吧。”
“好。”周云楼应声,伸手接过。曲起的手肘不经意碰触到许浣白衬衫的袖边。
他们挨得极近。像罚站一样低着头的许浣看不到对方的脸,却嗅到从对方T恤上传来的、浅淡的皂香。
他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一步。
被笼罩进完全陌生的气息,会让他觉得没有安全感。
直到周云楼捧着作业本离开办公室,许浣确认自己闻不到那股皂香了,才悄悄松懈下自己紧绷的身躯。
赵老师将视线重新投向许浣。对方依旧低着头,一副受气包的模样,让她只是看着便感到头疼。
顽固不化。
她也不想再和许浣说什么了,挥了挥手,说,“你也走吧。”
许浣终于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洗到褪色的帆布鞋,慢吞吞地走出了办公室。
从走廊走向教室的时候,许浣感到有很多人在隐晦地看他。他对此习以为常,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他是异类,他很清楚。没有人会一年四季穿着同一件衣服。
并不是因为他钟意白衬衫。只是因为别的衣服洗多了会褪色,只有白色不会。
许浣偶尔会觉得,自己就像这件白衬衫。
表面上依旧干净,依旧一尘不染,实际已经纳过了不知多少污垢,容忍了不知多少恶意和心酸。
生活对他不公平,害他成为一个一年四季穿白衬衫的怪胎,于是别人也对他不公平。
他孤僻、寡言,所以所有人都不喜欢他,都疏远他,都孤立他。但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恰恰相反,所有的恶意都理所当然。他没有资格怪任何人。
抱怨是不成熟的小孩做的事情,许浣已经能做到平静地接受。
反正不是第一次被误会了。
站在赵老师面前的时候,他这样想。
反正不是第一次被看不起了。
穿着白衬衫走过走廊,听到别人细碎的交谈,感受到别人投来的鄙夷目光时,他这样想。
反正,他也不需要朋友。
走进教室,承受着投来的道道异样目光时,他这样想。
只要他不贪心,什么都不去想的话……就不会感到失落。
在走到座位旁、看到桌上的作业本前,他这样想。
许浣没有交作业。那么桌上的作业本,显然不是他的。
他迟疑片刻,伸出手,翻过那本作业,去看封面上的名字。在看清那三个字前,他听到耳边落下一道声音。
“你昨天是不是没有做作业。”
说话的人声音清朗,似乎隐隐含笑,“我的可以借给你抄。”
许浣终于看清了封面上那三个字。一笔一划,写得遒劲有力。
周云楼。
这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不该与他搭上关系的三个字,叫他惊愕地抬头,碰巧撞进周云楼含笑的眼睛。
窗帘被一阵微风吹起,对方本落入阴影的眉眼被猝然照亮,一双眼睛如同盛了光。
“抄完早点拿给赵老师吧,她似乎很生气。”
对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许浣却好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愣愣地看着周云楼的眼睛。
所有的杂音都在顷刻间远离。胸腔里的器官蓬勃地、雀跃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彰显着他不正常的心率。
许浣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幸的——无论是他的家境、性格,还是人际关系,都可以称得上糟糕透顶。
但现在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许浣盯着周云楼带笑的脸庞,恍惚地想。
他充满灰暗的人生里……似乎倏然照进了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