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寒冬日,草木尽枯。
叶尧坐下树下,望着头顶上积雪的枝丫。
“天上有神明吗?”
“神明会听见我们的祈祷吗?”
“我许的愿望,真的可以实现吗?”
叶尧似乎在问谁,又或者是自言自语,一道声音倏然窜进他的耳膜,带着少年时期的沙哑稚嫩:
“如果神明无法实现你的愿望,就让我来。”
“神明做不到的事,我来做。”
“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叶尧扭头,身侧的少年和他一般幼小,无论叶尧怎么努力去看,少年的脸总是模糊不清,被一团黑雾笼罩。
他许久不回答,少年冰凉的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催促:“告诉我。”
叶尧痴痴盯着面前这团看不清的黑影,低声喃喃:“我的愿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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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客人?醒醒!”
叶尧被人摇着肩膀晃醒,迷迷糊糊睁开眼,驾驶座上的司机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到地方了。”
叶尧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确认到了目的地,这才慢吞吞掏手机付账,下出租车的时候还干呕不止,把司机吓够呛到处找塑料袋:“哎你别吐车上!”不过叶尧也只是反胃,并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
踩到实地时脚发了软,他踉跄一下才勉强站稳。司机见状还有点不放心:“你这是喝了多少啊,真没事吗?”
叶尧脸颊涨着两坨不正常的绯红,满身酒味,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刚从酒桌上下来。醉鬼笑了笑,摇头:“不用了,我到家了,你走吧。”
司机:“…………”
他眼睁睁看着叶尧晃着腿进了不远处的墓园,打了个尿惊,一踩油门没了影。
墓园的门卫大爷听着小曲儿抿着茶,翻开一页报纸,突然听到外头有动静,抬头一看,墓园门口的自动伸缩门上挂着一个人,那人没骨头似的黏在上面,头都要垂到地上去。
“哎呦!”
他连忙冲出岗亭去扶叶尧,叶尧眼睛都发了直,懵然的视线好半天才聚焦在大爷脸上,“爷爷,我又来啦。”
老人无奈:“我就知道是你。”
叶尧痴痴傻笑:“为什么知道啊?”
老人将他挂在门上的衣服下摆扯下来,让他扶稳站好:“大晚上的除了你还有谁来这地方。”
叶尧低低地笑。
“怎么喝这么多,和人吃饭去了?”大爷把他扶到岗亭里,给他倒了杯水。
叶尧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道:“公司聚会……”
“开心吗?”大爷把杯子塞到他手里,随口问。
叶尧捧着手里的热源,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是一个摇头的动作。
大爷没说话。
叶尧喝完了大爷的一杯茶,道谢后就要往墓园里头走。老人递给他一个手电筒:“上头灯坏了,黑,拿着这个,别摔了。”
叶尧没有要,轻声说:“没关系,我认得路。”
他的身影消失在浓墨夜色中,老人看不见他了,才轻轻叹了口气。
认识叶尧是在三年前。
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这孩子来这里买下了一块墓地,付钱的时候,他的脸上还带着愉悦欣喜的笑容,像是终于了了一桩心愿那般释然。
买下墓地后,他来的很频繁,几乎两三天就要来一次,有段时间甚至连续天天都来,而每次来,他都会坐在墓前絮絮叨叨说上很久很久的话。
老人后来曾因好奇去看过,奇怪的是,叶尧看望的那个墓碑上,至今为止都没有刻上任何名字。
那是一座无字碑。
老人不知道那底下埋着的是谁,但想来,那一定是对叶尧极为重要的人。不然不至于人都去世这么久了,他还一直念念不忘。
他总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
每每看到他对着墓碑说话时的神情,老人总会有种奇怪的猜测,他想,其实叶尧很想去找地底下埋着的那个人,只是因为什么原因,一直坚持着没有死。
他来的次数频繁,老人也逐渐和他搭上了话,熟悉之后,发现叶尧这孩子很温柔,但有点温柔过了头,温柔到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就像是这世上没有能让他留恋的东西了一样,导致老人很害怕他下一秒就悄无声息地没了呼吸。
他是在苟延残喘,却已近奄奄一息。
晚上的墓园刮着冷风,路灯坏了,周遭比平日里都要暗一些,但叶尧却一点都不怕,反而很安心。他这段路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方向。
畅通无阻来到了一处墓前,叶尧席地而坐,笑着说:“抱歉呀,我今天来晚了,突然有点事情耽搁了,你别生我的气。”
“入冬了,最近好像降温了,越来越冷,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
“现在路上已经有卖红薯的了,我给你带了一个来,算是我迟到的赔礼,你尝尝。”
对着冷冰冰的石碑,即便没有回应,他也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包好的烤红薯被他小心翼翼藏在怀里,还很热乎,他轻轻搁在墓前,吸了下发酸的鼻子。
“言哥。”
他额头抵在墓碑上,喃喃着:“怎么办,我有点想你了。”
深夜的寒风刺骨,叶尧鼻子脸颊冻得通红,蒸腾的酒意被风渐渐吹散了一些。迟钝的脑子里就想起了今晚遭遇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鼻子更酸了。
长大后他就很少哭了,但是不知怎么的,每次来到谢桑言这里,总是委屈得憋不住眼泪。
坟墓里没有骨灰,只葬着一条做工并不好的红围巾。
那是当年叶尧亲手编织,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
叶尧没有属于谢桑言的任何东西,唯一和他有联系的,也只有这条破烂的围巾。
他希望谢桑言能依此找到这里来。
以前,他和谢桑言总是说,要住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当时的两个人都是小孩子,只能嘴上说说,没有能力做到。
叶尧一直记着,长大后为之努力,前几年,他终于攒够了钱,买下了一方小小的墓地。
——这座坟墓就是他和谢桑言死后的家。
叶尧倚靠着墓碑,像是要紧紧缩进谢桑言的怀里。
“言哥,我今天遇到卢星平了。”
“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讨厌,我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居然还会再撞上他。他就是看我不顺眼,总要来添堵。”
“今天的同事聚餐我不想去的,是老于非要拉着我去,老于就是我经常和你说起的上司,他也很讨厌。”
“聚会上,卢星平把我的事都说出来了,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以前是捡垃圾的小乞丐了,也知道了,我是同性恋的事。”
叶尧不满地否认:“我才不是同性恋……我只是……”喜欢的人恰好是你,而你是男生,仅此而已。
怕谢桑言听到会不高兴,所以叶尧并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
卢星平是灾星,他的出现勾起了叶尧过去的记忆,一想起过去,哪怕只是个小片段,都牵扯着叶尧的筋脉,锥心刺骨地疼。
但那些疼里也会出现谢桑言,他就又没有那么难受了。
“要是你能来接我就好了,我立马就跟你走。”
“我听你的话好好活着了,可是一辈子太久了,你要我活到什么时候呢?”
他努力维持着的平静生活其实只是个脆弱的雕花鸡蛋壳,徒有其表,实则不堪一击。
本质上,他还是当年那个只会闷着头哭的小要饭。
他从不坚强,只是学会了假装。
因为知道委屈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能陪他了,也没有人会摸着他的头,给他唱着五音不全的调子安慰他了。
世上已经……没有谢桑言了。
叶尧倚靠在墓碑上,手指划过冰凉的碑面,墓碑底部的位置沾上了一小滴泥点,脏了,叶尧伸手去拿自己口袋里的手帕想清理,哪知没摸到手帕,却摸到一盒火柴,是上次买香烟时老板送的。
火柴。
充斥着酒精的大脑莫名就联想到了那个经典的童话故事。
如果那能成真……哪怕只是让他看到一点幻想的影子也可以。
手自顾自地就动了。
滋啦——
微弱的火光燃起,照亮了叶尧的脸部轮廓,以及他湿润的眼尾。
火舌舔到指尖,他弯起嘴角,喃喃道:
“谢桑言,我想你,你来见见我好不好?”
他红了眼眶,轻轻吹灭了火柴。
烧红的火柴梗还残留着余热,将叶尧的指腹烫掉一层皮。
“言哥,言哥……”
“带我走吧。”
“或者来我梦里见我一面,就算你再怎么讨厌我,也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儿上,可怜我一下,好不好?”
“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期待地盯着眼前这片空气,很希望下一秒就能出现什么东西。等了良久,意识到什么也不会发生后,叶尧低头苦笑。
是了。
童话毕竟是童话。
他知道的,这一切不过都是痴妄。
无论怎么恳求都是徒劳。
叶尧清楚地明白,谢桑言已经死了。死的果断,坚决,不留余地。
连最后一面都没让他见的人,又怎么会愿意回来。
叶尧喝多了,身边的墓碑让他彻底安了心,困意席卷而来,不过瞬息,他就陷入了深眠。
而他不知道的是,自他入睡后,原本寂静的墓园突然卷起狂风,树叶被刮得簌簌作响,夜空中的风声如同尖锐人声哭嚎。
下一秒,遥远的天际传来轰鸣沉闷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回荡在如墨般的夜幕里,响了足足十二下。
——从荒废几十余年的深山里。